以巴火藥桶(九):奧巴馬-特朗普-拜登及「新共識」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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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前言:本文是「兔主席」有關以巴衝突的系列文章第九篇,隨後會陸續發布。

17. 覆盤美國的中東政策,奧巴馬時期的中東政策又是什麼?(編按:前16個問題已在本系列文章第一篇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第五篇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處理。)

「偃旗息鼓」、戰略性撤退。

200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對伊主戰的伊拉克決議時,奧巴馬雖還不是參議員,但已經明確反對對伊開展軍事行動。回頭看,他在那個時候能做出這個選擇,還是不容易的,確實有先見之明。

2008年,奧巴馬參選總統。當時美國老百姓反戰心切,反對伊拉克戰爭就成了奧巴馬一個十分重要的賣點。最後,奧巴馬如願上台,成為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

奧巴馬的八年任期裏,在美國社會「新共識」的基礎上,重新調整了中東政策。(以下所述美國外交政策,覆蓋了中東、阿富汗及北非等區域)

——撤離伊拉克:宣誓就職後第二個月(2009年1月)就宣佈了美軍撤離伊拉克的時間表,2010年8月宣佈伊拉克戰爭全面結束;2011年12月完成最後的美軍部隊的撤離;

——修好伊斯蘭國家:宣誓就職後不久,即對中東伊斯蘭大國(伊朗、土耳其、埃及等)丟出橄欖枝,表示希望修復美國與伊斯蘭世界的關係,要開啟新局面,推動中東和平;

——修復與伊朗的關係:奧巴馬第一任時期,對伊朗比較近;第二任時期,伊朗方面魯哈尼上台,奧巴馬就抓住機會和伊朗談判,最終在2015年談成了歷史性的《伊朗核協議》;

2016年9月30日,訪問耶路撒冷的美國時任總統奧巴馬(左)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右)交談(Reuters)

——選擇不對敘利亞政府進行軍事打擊:2012年敘利亞內戰開始後,奧巴馬即警告阿薩德政府不得使用化學武器(情報顯示阿薩德打算對反政府軍使用化學武器),並稱,如果敘利亞使用化學武器,就是越過「紅線」,將遭到美國的軍事打擊。2013年8月,阿薩德政府真的使用了化學武器,但奧巴馬最後卻選擇了不對敘利亞進行軍事打擊,相當於推翻了自己劃定的「紅線」。奧巴馬的應對是,協同俄羅斯,與敘利亞政府一道簽署了一個協議,讓敘利亞自行摧毀全部化學武器。最後奧巴馬是用外交手段解決了問題。(這也為特朗普後來轟炸敘利亞埋下了伏筆,因為特朗普對奧巴馬的政策全部都是反着來)

——消極對待敘利亞內戰:針對敘利亞內戰,奧巴馬採取消極對待的態度,只在個別針對ISIL的特別行動裏派出極少量的特種部隊。美國的消極態度使其在區域內的存在感和影響力進一步降低;

——在利比亞內戰中配合聯合國安理會決議,但遭到美國國內政客大量反對:2011年,利比亞爆發內戰,卡扎菲政府殘酷屠殺平民。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呼籲國際社會聯合力量在利比亞上空建立禁飛區。奧巴馬政府配合安理會決議,幫助實施了禁飛,並對利比亞空軍基地進行了空襲。這些舉措卻遭到了大量的華盛頓國會政客反對和批評,要求奧巴馬解釋參與利比亞內戰的原因,是否得到國會充分授權,並要求奧巴馬撤出現有部隊,並且禁止地面部隊參與。這是在2011年,充分反應了華盛頓對涉外軍事幹預的反感已經成為共識。其中,共和黨的傾向尤其明顯,這些都是特朗普上台前夜美國政壇的趨勢。

——撤離阿富汗:礙於不穩定的局勢,奧巴馬上任初期時,還不得不對阿富汗增員,但很快就進入一個持續撤軍的狀態。

塔利班重新掌權兩周年:2023年8月15日,塔利班支持者在阿富汗喀布爾街頭參與遊行。(Getty)

——敲打以色列:奧巴馬在任初期和以色列的關係是不錯的,還增加了對以色列的軍事援助。但伴隨內塔尼亞胡政策越來越右翼、極端化,奧巴馬政府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開始敲打以色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舉措,就是在2016年12月23日譴責以色列非法定居的聯合國安理會《2334號決議》裏投了棄權票,讓決議得以通過。這大概是奧巴馬在離任前做的最後一件「良心事」。

——刺殺拉登: 第一任末期(2011年),奧巴馬授權特種部隊飛入巴基斯坦,刺殺了拉登,這算是用最小代價,替美國人報了911恐怖襲擊的「一箭之仇」。

奧巴馬之所以上台,也是因為他堅定的反對伊拉克戰爭。在任期間,他也嚴格遵守了這個原則,最小化美國對中東及其他國家的軍事幹預。我們總結奧巴馬外交政策的特徵:

第一,能用外交手段就用外交手段;

第二,能不使用武力就不使用武力;

第三,能不使用地面部隊就不使用地面部隊;

第四,如果必須有地面部隊參與執行任務,則限定使用只有數十人的特種部隊;

第五,使用武力時,原則上需有聯合國授權,走多邊主義路線

奧巴馬遵循美國民眾「新共識」,戰略性地撤離了中東,但同時又引發了新的問題。

美國前總統奧巴馬2011年下令策畫狙殺拉登(GettyImages)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美國在推翻了薩達姆政權後,把伊拉克變成了爛攤子。原來,薩達姆靠超人政治強權控制伊拉克,讓各種不同的力量貼貼服服;後薩達姆時代,伊拉克進入了什葉派(多數)和遜尼派(少數)外加庫德人的宗派/族裔之爭,美國人推行的所謂選舉政治,淪為部落政治和多數人暴政。

原在薩達姆執政期間當權的少數派——遜尼派,這時變成了什葉派的壓迫對象,於是激烈反抗。

這股力量最終造就了「伊斯蘭國」(ISIS/ISIL)——幾乎所有的ISIL的領導人,包括它的軍事及安全委員會成員,以及主要的酋長和親王,都是伊拉克的前軍事與情報官員,尤其是在後薩達姆時代清洗前政府成員(Ba'ath黨人)的運動中丟掉工作與養老金的人們。

ISIL就是美國入侵伊拉克的直接產物。

而美國既從伊拉克撤離,也就無人再能控制ISIL。

ISIL勢力範圍不斷擴大,成為一方力量,並深度介入敘利亞內戰。

ISIL的進入,極大加劇了敘利亞等地的難民潮2015年是在奧巴馬的任內,這一年,既是ISIL的全盛期,又是歐洲移民危機的高潮。危機中,共有130萬移民流入了歐洲,最終有約100萬為德國所接受。

2019年10月27日,幾位行人穿梭於伊拉克摩蘇爾市街頭。2014年,巴格達迪便是在這裏宣布成立「伊斯蘭國」(ISIS)。(Reuters)

小小的歐洲社會,如何承接這麼多的中東難民?歐洲難民潮是歐洲政治民粹化、右翼化的重要因素,也間接推動了英國的脱歐運動。

觀察:奧巴馬任內,遵循了自己競選時的承諾,遵從美國民眾的「新共識」,戰略性地撤離中東,迴避直接干預中東事務。這使得中東出現了權力真空,而薩達姆政府的殘留部分也重新組合成為極端組織ISIL(伊斯蘭國),進一步破壞了中東的安全與穩定。持續的動亂與內戰也推動100多萬中東難民流入歐洲,造成了歐洲的難民危機。最終,歐洲不得不以接受難民的方式,承接美國留下的中東爛攤子,並導致本國政治的右翼化及民粹化。一年後(2016年),英國通過了脱歐公投,使得歐盟進入瓦解通道。

18. 覆盤美國中東政策,為什麼說奧巴馬其實鋪墊了特朗普的MAGA外交?

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因素。

第一個是沿着美國民眾的「新共識」制訂外交政策,讓美國擺脱深陷的中東泥潭。這一條前面已經闡述。奧巴馬在任八年,在轉向「孤立主義」的問題上,共和黨比民主黨更加敏感,轉向更加迅速。

第二條是尋找新目標,轉向「亞洲」——確切地說,是轉向中國/東亞/東南亞。

在撤離中東的同時,奧巴馬提出了美國的外交新方向,就是重新聚焦、佈局東亞/東南亞。這相當於中東走不成,就換個「賽道」,改鑽東亞。個人理解,這裏有多方面的原因:

第一,東亞六國,人口16億;東南亞十一國,人口約7億。加在一起共十七國、23億人,比中東大得多;

第二,東亞/東南亞發達及中等發達的經濟體很多,大多國家也是務實求發展的,美國可以在此建立許多經濟合作機會;

第三,中國在快速崛起,對世界格局有很大影響,美國需要調整和縮小「戰線」,把力量重新聚焦東亞,制衡中國崛起帶來的影響;

美日韓領袖大衛營峰會:美國總統拜登2023年8月18日在馬里蘭州大衛營(Camp David,又譯戴維營)與韓國總統尹錫悅、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召開三邊峰會。(Reuters)

第四,因宗教、體制等原因,相比中東社會,美國民眾對東亞/東南亞社會的認可程度和接受程度更高;

第五,與身處多個火藥桶的中東伊斯蘭國家不同,東亞/東南亞看來比較「無害」,彼此間很少訴諸衝突、暴力、戰爭,大多相安無事。美國進入東亞/東南亞,捲入軍事衝突的可能性較低,被極端恐怖主義反撲的可能性也較低;

第六,從民間基礎看,中東民眾大多是反美的,但東亞/東南亞民眾很多是親美的,美國在這裏開展外交,有比較大的空間。

不過,奧巴馬並沒打算扼制中國,還是希望接觸中國,加強與中國的聯繫。

將美國外交政策注意從中東戰略性地轉向東亞、東南亞,是奧巴馬任內一個極為重要的佈局,這個佈局迄今還在影響美國外交。

第三條是美國國內政治驅動孤立主義的進一步加強

前面說了,特朗普和奧巴馬之間,就差一個金融危機。直到今天,美國社會還沒有完全從2007-2008的金融危機裏走出來。

圖為2015年11月30日,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巴黎氣候峰會開幕時碰面。(Reuters)

金融危機會如何影響美國的外交政策呢?

主要是幾方面:

第一,貧富差距拉大,民眾的經濟安全感也進一步減弱,更加關注自身的經濟安全與本土事務,希望政府將主要資源導向國內,解決國內的民生與發展

第二,本土問題不解決的話,民眾不希望政府參與國外的大規模軍事項目、進行大規模軍事與經濟援助

第三,民粹主義抬頭,對華盛頓政客、企業、媒體、公共機構、精英團體的不信任急劇增加,認為這些團體根本不考慮美國民眾的利益,甚至不考慮美國的國家利益,只是在推行一些有利於精英自己的政策(其中包括讓美國捲入國外戰爭)。

至此,對特朗普的MAGA政策已經「鋪墊」完畢。

觀察:奧巴馬任內,努力脱離中東泥潭,將美國外交的重心從中東轉到了東亞與東南亞,特別是中國。後面的特朗普和拜登其實都在延續這個政策。另外,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國內經濟社會問題越發尖鋭,民粹主義抬頭,對華盛頓的不信任與日俱增。這也使得美國民眾越來越不願支持美國政府提出的涉外軍事行為,認為這些政策可能只是惠及少數利益團體,但會損害大多普通美國人的利益與福祉。

2023年10月25日,美國前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再就財產欺詐案在紐約市出庭應訊。(Reuters)

19. 覆盤美國的中東政策,特朗普的中東政策是什麼,對美國有何影響?

特朗普的中東政策,是將小布殊後期、奧巴馬時期建立的「新共識」進一步升級,變成「孤立主義」、「不干預主義」、「美國至上」,也就是所謂的「MAGA」(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今天的共和黨已經發展為特朗普黨,像德桑蒂斯(Ron DeSantis)、拉馬斯瓦米(Vivek Ramaswamy)都是對齊這些政策。

要點:

——美國首先應該專注於本國事務(其中,南方邊境及非法移民問題是最主要的問題)

——美國面對的最主要的地緣政治及意識形態競爭與「威脅」來自中國,所以,美國應該集中力量聚焦中國/亞洲

——美國不要過多地摻和中東事務

——對有戰亂、衝突、威脅美國安全的國家,美國應減少與其來往(包括禁止其公民入境)

——美國要避免捲入中東的軍事衝突

——美國在中東最大的敵人/威脅是伊朗

——美國在中東最大的盟友是以色列

——儘量通過外交及非軍事手段解決問題

——美國利益第一;美國幫助盟友,原則上都應能獲得明確的經濟回報,一切都應該擺在枱面上

特朗普的中東政策裏,其實增加了一些很個人化的東西,就是:凡是奧巴馬推行過的重要政策,他都要反着做,以此顯示他的不同。

——奧巴馬沒有轟炸敘利亞,特朗普就轟炸了敘利亞;

——奧巴馬推行伊朗和談,特朗普就撕毀伊朗和談,對伊朗進行變本加厲的制裁(其實如果沒有奧巴馬推動伊朗和談,特朗普可能樂得自己推動與伊朗的和談,甚至恨不得讓以色列和伊朗握手言和)

——奧巴馬不那麼支持以色列,特朗普就加碼支持以色列。

本系列是關於巴以問題的,因此要特別提一提特朗普的以色列政策。

第一,「特朗普和平計劃」:2020年1月,特朗普政府提出了一套包含巴勒斯坦建國的「兩國方案」,但方案內容壓倒性地偏向以色列,過程中也沒有與巴勒斯坦方面磋商。這個方案「見光死」,遭到了以色列復國主義者、巴勒斯坦所有方面、周邊伊斯蘭國家、阿拉伯聯盟、伊斯蘭合作組織等機構的反對。

圖為2020年9月15日巴林外長扎耶尼、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美國總統特朗普及阿聯酋外長阿卜杜拉在華盛頓白宮參與《亞伯拉罕協議》簽署儀式。(Reuters)

第二,《亞伯拉罕協議》(Abraham Accords):特朗普政策的策略是幫助以色列在不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前提下,逐個改善與阿拉伯國家的關係。2020年9月,以色列在華盛頓與阿聯酋、巴林、摩洛哥和蘇丹四國簽訂協議,這四國都不是巴以衝突的直接利益攸關方,其中摩洛哥和蘇丹還是北非國家。美國和以色列的算盤是:通過與更多的阿拉伯國家建立經濟合作關係,買通他們的上層支持,然後擱置巴勒斯坦問題。我們看到,拜登政府在調停以色列與沙特阿拉伯的關係,實際上是在延續特朗普政府的這一策略。當然,在以色列轟炸加沙(特別是醫院被襲事件)後,所有這些國家都對以色列進行了譴責。《亞伯拉罕協議》戰略實際上已經告吹。

可以看到,特朗普的中東政策,就是以最小的投入(動動嘴),幫助以色列鞏固地位。

但特朗普的中東政策有以下幾個問題:

其一,完全將伊朗推到了美國的對立面,而且已經不可逆,拜登上台也無法扭轉;

其二,順勢將伊朗「推」給了俄羅斯、中國,進一步減少了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

其三,縱容乃至鼓勵以色列做實對巴勒斯坦土地和權益的侵佔,讓內塔尼亞胡政府更加極端;

其四,讓所有國家都覺得美國是不可靠的,外交政策沒有連續性。

這些都極大限定了特朗普之後拜登政府的選擇。

觀察:特朗普/MAGA的中東政策,其實是奧巴馬以來美國外交政策「新共識」一個升級版延續。特朗普將之變為「孤立主義」、「不干預」、「美國第一」,堅定地撤離、淡出中東,同時把主要的注意力轉移到中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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