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的A桑最近有了一個新身份——「覺友」。這個聽起來有些曖昧的詞，在日語裏寫作「ソフレ」，意思是「睡覺朋友」。字面意思就是那樣：兩個人躺在同一張牀上，閉眼入睡，然後天亮各自離開。

不接吻，不做愛，甚至不牽手。如果願意，或許會擁抱一下，但也僅此而已。A桑這樣解釋她和研究室同學之間的關係：

小時候經常和哥哥一起睡，大概就是那種類似家人的感覺。

兩個人都單身，某天晚上一起吃完飯後，想到要回到空蕩蕩的出租屋，孤獨感突然湧上來。於是他們做了一個在傳統觀念裏有些越界的決定：一起睡覺，但僅限於睡覺。這聽起來荒誕嗎？在中國讀者看來或許是。

但在日本年輕人中，「ソフレ」已經不算什麼新鮮事。除此之外，還有「ハフレ」（擁抱朋友）、「なんとなく戀愛」（曖昧關係）、「セフレ」（炮友）——日本年輕人正在用一套複雜的詞彙系統，重新定義男女關係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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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開始，就無所謂結束

日本真人秀《雙層公寓》（Terrace House）裏，幾個年輕男女合租一棟房子，鏡頭記錄下他們的日常生活。節目播出期間，觀眾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些年輕人從不正式告白。他們會一起吃飯、散步、聊天到深夜，關係明顯超越了普通朋友，但沒有人說「我們在一起吧」。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態，被稱為「曖昧關係」。

有網友評論說：「這樣反而讓人感到安心。」另一位博主總結了四條好處：

1. 不用考慮結婚；
2. 不用互相勉強；
3. 即使走不下去還能維持朋友關係；
4. 無需承擔戀愛帶來的煩惱。

翻譯成更直白的話就是：不說開始，就無所謂結束。沒有戀人身份的約束，所以不需要承擔義務。尤其對那些本就在職場高壓下生活的人來說，這或許是最省心的選擇。這種態度背後，是日本年輕人婚戀觀的深刻變化。2024年的調查數據顯示，20多歲的日本單身者中，許多人斬釘截鐵地表示：

我不需要戀人。

「覺友」到底是什麼關係？

受訪者T桑是一名大學生，他和三個女生保持著「覺友」關係。這三個女生都是他的同學或社團朋友，平時該見面見面，該聊天聊天，關係和普通朋友沒什麼兩樣。但大約每周一次，多的時候一周兩次，他們會一起過夜。不是約會，不是戀愛，只是單純地睡在一起。T桑說：

其實周圍也有很多和我一樣的男生……有女孩子來聊天，或者只是覺得合得來，於是在友情之上稍微發展一點點，就成了這種關係。

這種關係能維持多久？T桑說，最長的有一年多，到了無話不說的程度。有時候兩個人聊到天亮，有時候一句話不說只是睡覺。A桑則補充了另一個細節：「我交到男朋友的時候，就和前輩結束了『覺友』關係。因為本來也不是因為喜歡才那樣的，所以可以很乾脆地結束。」

這句話道出了「覺友」的核心特徵：它介於友情和愛情之間，卻不屬於任何一方。用一個老套的詞來形容，大概就是「友情以上，戀人未滿」。

為什麼需要這樣的關係？2023年，日本厚生勞動省發布的數據顯示，在初婚夫妻中，妻子年齡更大的比例達到近四分之一，創下歷史新高。如果把範圍縮小到20多歲的男性，這個比例超過三成。研究人員天野馨南子指出：

由男性養女性的婚姻模式在減少。

這不僅是婚姻模式的變化，更是整個社會結構的震盪。2021年的調查顯示，近半數單身男性表示會重視結婚對象的經濟實力，比2002年上升了19個百分點。關於理想伴侶的生活方式，39.4%的男性選擇「結婚生子並且一直工作」，而選擇「全職主婦」的只有6.8%。

經濟壓力之外，還有虛擬世界的誘惑。和光大學副教授高坂康雅指出，對習慣了虛擬世界的年輕人來說，現實戀愛是精神上的「負擔」。年輕人將虛擬戀愛比作獨自「打壁球」，而現實戀愛就像網球或乒乓球——需要雙方相互給予能量，持續地投入和回應。這太累了。

於是，一種替代方案出現了。「覺友」提供了情感連接，但不需要承擔責任。就像補習班講師翔太說的那樣：

如果同女朋友睡覺，我必須小心翼翼，但與久美子在一起，我可以打鼾、說夢話、做任何想做的事。

久美子是他的牀友，兩個人都各自有戀人，但他們之間的關係反而更放鬆。從心理學角度看，這些新型關係模式其實可以被解釋和理解。

心理學家戴維斯好像提出過，友情由八個元素構成：歡樂、互動、尊敬、無拘無束、接納、信任、理解、交心。愛情則在這八個元素之上，還需要兩個關鍵要素：激情和關懷。其中激情又可以細分為迷戀、性慾和排他性。

如果把友情和愛情看作一條線的兩端，那麼在這條線上，其實存在無數個點。「曖昧關係」或許比愛情少了排他性，「覺友」可能比友情多了一些關懷。它們都是兩點之間的某個位置，而不是非黑即白的兩極。

著名的愛情三角理論則將愛情拆解為激情、親密和承諾三個維度。三者都很高的愛，被稱為「完整之愛」，也就是完美。但真正完美的愛情有多少人能達到，又能保持多久？

大多數時候，我們不過是在這條線上掙扎著前行，試圖走向那個叫做「完美」的點。而日本年輕人創造的這些新詞彙、新關係，或許正是對這一掙扎過程的妥協，或者說，包容。

治癒，還是逃避？

日語裏有個詞叫「癒す」，意思是治癒。日本人喜歡談論「治癒系」的人、音樂、電影，彷彿整個社會都在尋找某種情感上的撫慰。

「覺友」也好，「曖昧」也罷，某種程度上都是一種治癒機制。兩個單身的人，在漫長的夜晚，單純地躺在牀上，彼此陪伴。沒有承諾的重量，沒有未來的焦慮，只有當下這一刻的溫暖。

這真的夠嗎？

我們的詞典裏似乎只有「愛情」和「友情」這兩個正統概念，其他的關係形態總顯得有些不體面，像是沒有戶口的私生子。但說到底，誰又能真正站在友情、愛情那兩點之上，佔據道德制高點？又有多少人其實也在談着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愛？

當傳統的婚戀模式面臨挑戰，日本社會正在湧現出更多樣化的選擇：「周末婚」、「圈外婚」、「現代走婚」、「本地婚」、「裏山婚」，以及各種「合作式婚姻」。這些變化展現的，是一種更開放、更包容，也更務實的態度。

或許我們不應該急於評判這些新型關係是好是壞。它們的存在本身就說明，傳統的框架已經無法容納所有人的情感需求。而在一個愈來愈孤獨的時代，能找到任何形式的連接，都是一種幸運。

只是我們需要問自己：這些「去承諾化」的關係，真能治孤獨？還是讓人在逃避孤獨的路上，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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