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藝術家遊走上環尋覓歷史美感 區內招牌堪稱「字型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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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編按】香港各區街景各有特色,各區舊建築更是一代人共同回憶。奈何應隨城市發展,不少唐樓面對拆卸風險,非凡出版《記憶若有限期》作者趙綺婷便嘗試透過寫生和繪畫,用畫筆為香港社區美學留下印記。本文摘自《記憶若有限期》第一章〈上環〉,並附上作者畫作,圖文並茂描述她對嘉咸街、石板街等上環街道印象。為閱讀需要,部分擷取內容有些許調整。

《似水流年》這幅水彩畫,取景自上環蘇杭街,繪於2020年。繪畫時使用了較溫柔靜謐的藍綠色,希望將女性力量渲染出來,配以水彩獨特的濕中濕技巧,讓歷史風景層層疊疊,恍如水墨畫,滲透出此區富含中華文化底蘊的一面。(圖片來源:《記憶若有限期——香港城景美學印象》)

第一章會帶大家走進港島不同區域,在街道散步,尋覓歷史和發掘美感。第一站是個人最喜愛的地區——上環。

上環位於香港島中西區的北部,東邊界線為鴨巴甸街、永吉街,西邊界線則為威利麻街。南邊的皇后大道中連接着中環和上環。追溯至英治時代早期,1840年代,上環屬維多利亞城「四環九約」其中一環。當時的英國人主要住在中環,而上環則一直是華人聚居之地。從中環緩緩走到上環,不難感受到一街之隔,兩區也有着截然不同的人文氣息。中環是香港的中心商業區,車水馬龍,人人步伐急速,暢談商業財經;但一踏入上環,行人的步伐節奏彷彿瞬間放緩,讓寫生者也能眈天望地,好好品味一番。

《記憶若有限期——香港城景美學印象》書封

名稱:記憶若有限期——香港城景美學印象
作者:趙綺婷
出版:非凡出版

對藝術愛好者來說,上環是充滿「仙氣」的地方,有許多中西畫廊、街頭塗鴉,藝術氣息濃厚,在街頭巷尾都能找到歷史建築與文物的蹤影。上環的歷史與藝術感,可以從一個個可愛又通俗易懂的街道別名體現出來,例如:高陞街,又名「藥材街」;摩羅街,又名「古董街」;文咸西街、德輔道西、永樂街等組成的「海味街」;以及較新的「畫廊區」:蘇豪區、荷李活道等等。此外,這裏亦有不少歷史建築及古蹟,英治時期建築俯拾皆是,當中包括西港城(舊上環街市北座)、醫學博物館(舊病理學院)、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必列者士街會所、孫中山紀念館等;至於中式古建築方面,最著名的要數清道光年間(1840 年代)建成的文武廟。

上環區的成型,據傳亦跟清代太平天國之亂有關。當時許多華人為逃避戰火來港,在上環落腳。憑着他們的資金和營商經驗,上環很快便發展成華人的主要商貿區。當時最靠近海傍「三角碼頭」的蘇杭街和文咸西街,成了香港早期轉口貿易集中地。時至今日,該兩條街道附近仍充斥着沿海交易產業如海味、茶葉店舖。儘管時代變遷,上環開始吸納不少新式商店,但海味街、南北行等等這些歷史標誌,在上環街頭依然隨處可見。

而在區內老店門外高懸的招牌,堪稱「字型博物館」!中國書法性質上屬於表意文字(Ideographs),一體兼具形、音、義,能夠活現街道的性質和氣質。這裏的招牌字體選擇較為典雅,除了端正的楷書,一些茶葉舖、燕窩店還會選用較罕見的行書、草書,由於字速輕快、線條流暢,令上環區的文藝氛圍更加具象化。

2021年創作的《摩羅上街現場寫生》水彩畫。技巧上,比起早期畫作,這幅寫生更大膽一點抽取視覺元素,例如古董攤位、招牌的書法,並以黃、綠、紅為主調。話說摩羅街這個街道名稱,源於香港開埠初期不少印度水手與士兵擺賣貨品。到二十世紀初,印度人已陸續遷離;街道商舖亦由經營字畫、古董等雜貨的華人進駐,聞名至今。

街道上的招牌和字體,將不同行業的氣質勾勒出來,若配上寫生時的現場體驗,例如海味街濃烈的鹹鮮氣味、活潑的舖頭貓等等,能令畫家吸收視覺以外的元素。街頭寫生,當然會受到時間、物料的限制,但這亦是很有趣的「第一手材料」收集體驗。我通常都會在街道上繞幾圈,甚至隨機找一家餐廳吃東西,又或進去舖頭閒逛一下,從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及空間感等不同層面,好好感受一下這個社區。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像記者,甚至是更主觀些的觀察者,再加上自己在這區的回憶,混合成一個印象後,才繪上畫紙。筆下用水彩渲染出來的上環,總充滿一種浪漫氣息,滲透着點點物哀感,可能是知道許多景物都面臨消失的危機吧。

這幅《搭棚中的蓮香樓》繪於 2021年。蓮香樓前身是廣州號稱「蓮蓉第一家」的糕酥館,於清光緒年間改名「連香樓」,是一家百年老茶樓,絕對是弘揚廣東飲茶文化的推手之一。繪畫蓮香樓時,剛好碰上其外牆招牌搭棚的一刻,竹棚形成幾何線條,令畫面添上一絲脆弱感覺。可惜蓮香樓已於2022年8月結業,此畫頓成追憶。

〈嘉咸街〉

還在港大求學時,我經常有機會在上環區散步,將眼前看見的景貌用較寫實的筆觸記錄下來。若要在上環尋找我獨特的記憶點,除了街道寫生,就要數嘉咸街和石板街了。

2015年,我跟着前輩們到嘉咸街街市寫生。(圖片來源:《記憶若有限期——香港城景美學印象》)

嘉咸街名字起源已不可考,有說是紀念英國政治家Sir James Graham(1792 - 1861), 另有指是紀念英軍將領Sir Fortescue Graham(1794 - 1880)。這條街上最出名的存在要數至今已有約160年歷史,全港最古老的露天市集嘉咸街街市。2014年我聽聞該百年濕街市快將拆卸重建的消息,遂跟隨寫生前輩們到這裏作畫聯署申請保留。在「卑利街 / 嘉咸街重建計劃」下,這街市將變成私人住宅及嘉咸市集,而街道原有的十七間檔乾貨店及食肆須於翌年遷出,另十一檔濕貨店則可待至新鮮貨市場落成後繼續經營。

2015年商戶遷出限期屆滿前,七十年老店新景記麵家將最後兩天的全數生意額捐給護老院,吸引不少市民來光顧緬懷;亦有餐廳因堅拒遷離,加上民眾不捨心情,引發了堵路行動。當年,我第一次感受到在重建巨輪下,百年歷史景色可以變得如此脆弱。

〈石板街〉

石板街,正式名稱為砵典乍街,在1858年以香港總督砵甸乍命名,現時屬於一級歷史建築。石板街連接上方的荷李活道以及下方的干諾道中,有別其他尋常的道路設計,石板街利用一凹一凸的石塊砌成街道,既方便行人上落陡峭的中上環街路,也有助雨水從兩旁瀉走,也讓「石板街」這個簡明易記的別稱流傳至今。

在寫生時喜歡探尋怎麼樣的街景?石板街給我很大的啟發。記得讀高中時,還未懂得如何發掘和尋找自己喜歡甚麼風景,在繪畫一些著名景點如天星碼頭、尖沙咀鐘樓、海洋公園等的過程中,接觸到了鼎鼎大名的石板街。這條街道於商業區中創造了一道歷史風景線,窄窄的斜路兩旁聚集着鐵皮排檔,街道更緊貼着幾條主要交通大道,包括繁華的皇后大道中、荷李活道等。這個強烈的對比,驅使畫家必須作出很迫切的素材取捨:該站在歷史的一方,還是商業的一方?當時我開始意識到,寫生不只是客觀的「搬字過紙」,每一筆、每種構圖都反映了個人立場和選擇,假如運用得宜,畫面就能建立出鮮明的故事與訊息。

每一幅上環的畫作,都是我寫給上環的情書。 (圖片來源:《記憶若有限期——香港城景美學印象》)

石板街豐富而混雜的街道字型學(Typography),也引發出一些我對於「身份」的思考。歷史悠久的石板街,經歷過英治初期,到戰後經濟騰飛的日子,兩旁的小排檔應運而生,從老照片中可以看到檔舖種類多樣化,包括皮鞋、影樓、裁縫等,應對來自五湖四海的中外客人。由街道拾級而上,從低至高穿梭於層層疊疊的店舖招牌下,這個有趣的觀賞形式,在我眼中好像一幅立體拼貼畫,將霓虹招牌、手寫中文書法招牌、勾線英文書法,甚至混雜日文、法文的廣告牌等等,一次過呈現眼前。這種視覺衝擊,除了帶來美學上的啟發,更迎面拋來一個問題——香港的視覺文化身份,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繪畫街景時,通常都是從第一身視覺出發。個人很喜歡這種自然的角度,透過畫面直接反映眼前的街道風景,讓所有人都能輕易代入其中。然而,隨着愈畫愈多,看着香港風景,感覺也像看着自己,難道自己的身份不也是同樣的混雜、多元、難以尋根究柢?不也是處於中西的夾縫,每時每刻都要選擇自己的文化角色和定位嗎?

篇末,我要感謝石板街和上環的各處街景,讓我從尋找寫生對象,建立出「追尋自我」的初步意識。可能正因這樣,我繪的上環,也有點像自畫像,又或者是給上環的情書。

(本文獲非凡出版授權轉載,圖片來自《記憶若有限期——香港城景美學印象》,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