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秘笈｜周華山博士

台北街頭隨機殺人事件，奪走四條生命，震撼整個社會。警方發現其高度預謀的「作案計劃書」，包括25瓶汽油彈。公開資料顯示，27歲嫌疑人張文高中平均成績85分，三年內獲4次小功、25次嘉獎，校方評價「積極正向、沒有偏差行為」。同學認同他「會幫助有困難的同學」。那麼，為何數年後走向毀滅？

「優等生」被拋出系統

極端行為常來自多重壓力累積。專門研究「孤獨」的美國社會心理學教授John Cacioppo提出「孤單與社會崩裂論」：人類最深的痛是與家人、社會斷裂失連。數位時代資訊爆炸，社會碎片化，「情感失連」變得普遍。

2016年畢業後，嫌疑人進入志願役。2018至2022年，服役空軍通訊中隊，卻因酒駕遭開除。從此，人生系統逐漸斷裂：從桃園獨自搬到台北，地域連結消失，家庭連結中斷，同儕連結告終；2025年因逃教召遭通緝。短短三年，失去學校、職場、家庭、朋友，成為徹底的系統孤兒，呼應美國精神分析學家Heinz Kohut所說的「同理心失效」（Empathic Failure），長期孤單，不被理解，內心空洞、身份迷失。

波蘭社會心理學家Henri Tajfel的「社會認同理論」提醒，當社會支持網絡全面失效，個體失去歸屬，如果無法修復，可能偏向極端信念：「我要幹出大事、寧願玉石俱焚。」

男性壓力與「孤獨經濟學」

美國暴力研究專家James Gilligan指出，極端暴力者多為男性，因為社會推崇強悍、貶低脆弱；「有毒男子氣概」與「社經地位失落」雙重夾擊，男性被要求成功卻受挫於現實，容易羞恥和憤怒，形成暴力的社會性別基因。

親友提到嫌疑人「從小乖巧」，父母說兒子一直沒有異狀。其實，許多孩子為滿足父母期待，長期扮乖、壓抑情緒，性格逐漸扭曲，無法承載經濟不振、前景迷茫的世代衝擊，容易陷入集體焦慮：權威不可信、人生不可控、社會不可靠。

美國網絡心理學者John Suler提出「網路去抑制效應」，媒體演算法形成「迴音室」，強化「孤獨經濟學」，孤獨被商品化，網絡圍爐取暖，形成資訊封循環；網絡匿名環境，削弱道德責任感，滋長憤怒與仇恨。

當所有系統都失效

嫌疑人中學獲獎連連；然而，成績良好不等於心理韌性健全。自2022年被軍中汰除後，是否有輔導系統或社區心理資源承接他？沒有！

與其追問「為何他那麼邪惡」，不如反思：「系統失調如何讓人走向毀滅？」

當一個人完全脫離社會系統，沒有學校、工作、家庭、朋友的情感連結，道德感崩塌，世界只剩自己，是極危險的孤立，嫌疑人開始沉溺於暴力計劃。他父母說：「想找兒子，但怎樣也找不到。」

個人創傷是系統的產物

著名荷蘭裔美國創傷學者Bessel van der Kolk提出「創傷視角」（Trauma Lens）：未被處理的創傷，未必呈現為悲傷，可能化為麻木、暴怒或破壞。美國心理創傷研究先驅Judith Herman則在《創傷與復原》指出，創傷不僅是個體心理，更是權力結構的產物——階級固化、社會不公、青年貧窮、系統失衡，都可能是創傷的根源。

嫌疑人的失控，正是整個系統失靈的縮影：教育體制偏重成績與競爭，忽略情緒與生命教育；職場與兵役制度缺乏心理支持；社區安全網、家庭、教育支援系統薄弱。孩子每天考試、測驗、比賽，卻極少有人真誠關心：「你孤單嗎？你快樂嗎？」

我們需要謙卑地全盤反思

與其批判互聯網、妖魔化年輕人，不如承認：每個極端事件背後，都藏着被體制忽略的真實聲音。

這場悲劇是沉痛警鐘，提醒我們：若繼續將心理健康視為「個人議題」，繼續忽視年輕人的心靈需求，悲劇便可能重演。

我們需要全方位改革：強化學校的情緒教育、職場心理支持、家庭情感教育，推動媒體網絡的倫理責任，讓市民有足夠安全網承托，才能阻止下一場系統崩解的悲劇，為年輕人締造值得活下去的未來，也避免無辜市民再次被奪走。

作者周華山博士是慈善機構「自在社」創辦人，曾在香港理工大學和香港大學教授社會學與心理分析，著書35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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