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臂男一人一船征服海上珠峰 旺代環球賽史上首個中國船長的故事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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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獨自航行99天後,徐京坤完成了世界上最難的比賽,他是旺代單人環球帆船賽有史以來出現的第一個中國船長。

文:洪冰蟾(一条)

徐京坤今年36歲,出生於山東平度大澤山區的農民家庭,16歲去帆船隊之前,他沒有見過海。為了實現航海夢,他在餐廳打工,從廢棄物堆裡翻出破船,熬過難以想像的艱苦人生。

航海圈裡的人說,世界上的人分為兩種,旺代的船長和其他人。徐京坤準備了5年,從0開始籌措資金,買下百萬歐元的超級賽船,幾次冒著喪生危險救船。傳奇故事背後,我們好奇的是,既然海浪裡不適合人類生存,為什麼冒險家還要去?岸上有舒適安穩的人生,人為什麼要遠航?

啟航日,人們在碼頭為他送行。許多法國人知道有一位中國來的獨臂船長Jackie Xu。(一条授權使用)
小女孩在岸邊替徐京坤打氣。(一条授權使用)

兒時被砲仗炸斷手即遭父遺棄 用性能差別人一大截的舊船創造了歷史 點圖放大了解更多徐京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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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船100天

在海上獨自漂流94天後,徐京坤發現發電機突然壞了,蓄電池只能撐2-3小時。一旦電力耗盡,這艘單人駕駛的無動力帆船就會失控。定位訊息消失、自動駕駛停止、失去氣象報告,徐京坤將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跟外界徹底失去聯繫,在大西洋上無盡地漂泊。

在此之前,他3次在顛簸中爬上30米高的桅杆,從水裡打撈近噸重的船帆,以及更煎熬的,獨自度過90多個日出日落,大洋深處沒有一個人,離他最近的人不在陸地上,而是頭頂軌道上的空間站。除了飛魚、磷蝦、海鳥,這裡什麼動物都沒有。

此時是元宵節的午夜,距離終點布列塔尼只剩不到5天的航程,儘管這是航海途中最高級別的緊急情況,他不想在這裡放棄,決定冒個更大的險。沒有發出退賽訊號,也沒有和岸上的妻子聯繫,他離開船艙,下到船尾修液壓發電機。船尾只有15厘米寬,無法站立整隻腳,5厘米外就是海,腳一滑,就會人船分離。即使白天在平靜的碼頭內都可能落水,更何況在漆黑一片、高速航行的海面上。人船分離,是航海人的惡夢。人一旦落水,很難爬回疾馳的船上,死亡機率極高。所以即使船隻被毀,也建議船長待在船上。

賽隊經理肖姝瑤至今不同意丈夫的這個決定。徐京坤第二天早上才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他們在衛星電話裡吵架。

我說你至少應該通知我,他說告訴你有什麼用,又沒辦法幫他忙,最後還是要自己去處理。

她每次說到這件事都會生氣。但她理解他為什麼要賭這一把。 「就像拆彈」,徐京坤說,修不好或落水,就是「剪錯了電線死掉」。什麼都不做呢? 「不剪電線然後爆炸死掉」。

航海圈裡有一種說法:世界上分為兩種人,旺代的船長和其他人。徐京坤正在進行的「旺代環球帆船賽」,是地球上最難的冒險,被稱為「海上珠峰」。事實上,完成旺代的船長比爬上珠峰的登山者少得多。截至2023年,登頂珠峰的人數約6000,而完成旺代的人數是84 ,只有近一半的參賽者能抵達終點。

為什麼旺代那麼難?因為它嚴格規定單人、不間斷、無協助,用3-4個月跨越地球。比賽的長度比整個奧運會所有項目加起來的時間都長,使用的IMOCA 60級賽船,極限航行速度可達40節(74km/h),要知道驅逐艦的速度也不過30節,相當於用百米衝刺速度跑馬拉松。一旦出發就不能停靠陸地,意味著遇到惡劣天氣,無法進港躲避,以及在吃喝拉撒睡的同時,船一刻不停地跑。

一路上,我們能想到的極端天氣一應俱全。南大西洋常年風暴肆虐,被稱為咆哮西風帶,旺代36年的歷史上有兩位船長在那裡遭遇風暴,船毀人亡。

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會出現在那裡。所以你發生任何問題,都不會有人過去救你的。

到了赤道無風帶,帆船失去風的動力,一連幾日被困在原地打轉,並要忍受40度高溫的炙烤。「我一開始很不贊成他做的極限航海,那是玩命。」船隊最早的出資人梅傑記得5年前,徐京坤突然跟他說:「其實我一直有個終極夢想。」

2016年,徐京坤到法國的一個小鎮上看旺代比賽。看到跟自己相熟的船長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他瘋狂地吶喊,周圍的法國人都看向他,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這麼聲嘶力竭地送行。

我被徹底點燃了,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未來有一天,我要讓一支中國的船隊出現在這個賽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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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宇宙飛船

這個念頭出現以後,他自己都疑惑從哪裡來的勇氣,他連一艘能比賽的船都沒有。超級賽船造價1000多萬歐元,堪比F1賽車。船隊一般有30-50人,包含工程師、氣象、通訊專家等。船上一個小零件就要20-30萬歐,抵上一輛跑車,每年光維護成本就需要30-500萬歐元。

買船隻是開始,要獲得旺代的資格,船隊需要打夠其他比賽的積分,至少要準備4年時間。歐美的頂尖賽隊往往由大財團、家族基金會支持。

沒有個三五千萬歐元拍在桌上,是沒有膽量參加的。

徐京坤兜裡空空,連個零頭都沒有,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化緣」。我問梅傑既然反對他做極限航海,為什麼還要投資?「嚴格來說這不叫投資,只是出資而已。因為完全沒法計算回報率,船跑完以後要折價賣,弄得不好船毀掉,都得賠進去。」

徐京坤用兩句話打動了梅傑。第一句是:「梅大哥,你說中國14億人他先住在車上,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敢去?」第二句是:「2024年是我人生唯一的機會,錯過的話,拿多少錢來,我也沒有能力做了。」

早期的出資人共有8位。除了梅傑有航海背景,其他人都不是航海圈的。他們幾乎不了解帆船運動,也不知道什麼是旺代,第一次聽到徐京坤的名字。

純粹被他的故事打動,為他的情懷買單。

那他們知不知道比賽有死亡風險?梅傑笑了笑:「不問的話就不坦白講。」

即使如此,新船依然買不起。徐京坤買了一艘三手的舊船,生產在2007年前。旺代大部分賽船生產在2020年後,最先進的船比徐京坤的輕了整整兩噸。但這已經是他消費能力裡能買到的最好的船。

瑞士的船隻經紀人問他,您下榻哪個酒店?我們派車把您送過去休息。

我說我就在200米的地方,在車裡面休息。對方難以置信,你剛剛買了世界上最貴的交通工具,但你唯一的行李是一個雙肩包,而且連酒店都住不起。

買完船以後,徐京坤手上一分錢都沒了。整個旺代備賽,他一直在和拮据的經濟狀況鬥爭,他的預算是頂級賽隊的1/10,船隊僅有5人,只有一名全職員工,是他的妻子。

這不是徐京坤第一次買舊船,他的整個航海生涯裡,就沒有使用過新船。徐京坤的第一個夢想,是2012年的單人環中國海。為了存錢,他在日照的熟食店打過工,騎著三輪車走上街串巷。又到青島的一家餐廳,睡在後來被改成倉庫的隔間裡,一邊洗菜端盤子,一邊找船。餐廳老闆高君是帆船人,店裡常來帆船選手,徐京坤遇到每個人都會問有沒有遠航的機會:「幫幫我,這是我的夢想。」

他找到一艘破船, 7米多長,25年船齡,躺在船廠的廢品堆裡,龍骨斷了,船體破損,佈滿鐵鏽和泥,沒有帆,繩子索具都風化了。他在船廠邊找了間房子,月租200(人民幣,下同),花了9個月把船修好,然後搬進船裡住。航海的影片裡他總說「我們到了哪裡」「我們遇到了風暴」,有不明就裡的觀眾問船上另外的人怎麼不出現?其實船上只有他一個人,「我們」指的是他和他的賽船。他說船不是工具。「是受傷離開大海的船,遇到做夢都想回到海上的水手。」

第二個夢想是2015年單人橫跨大西洋。他賣掉老家縣的一間房子,又借了幾十萬,買下一艘6.5m的小船。它有十幾年船齡,大西洋來來回跑過三、五趟,也不知道是幾手船,肖姝瑤形容它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兩個搬進2平米不到的船艙裡,有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家。早上徐京坤駕船訓練前,他們要把鍋碗瓢盆睡袋搬到岸上,晚上再塞回去。

肖姝瑤至今都記得那些「慘日子」。一個六、七十歐元的電熱器,捨不得買,就在零度的氣溫裡扛著,碼頭商店的工作人員看不下去,借了他們一個。半夜人被烤醒,關掉,過兩個小時凍醒,再打開。唯一的燒飯工具是一個電飯鍋,去超市買最便宜的馬鈴薯、胡蘿蔔和大頭菜,燉成糊糊狀:「這些是我這輩子最不愛吃的食物,沒辦法為了省錢每天吃。」

到了2025年的「終極夢想」旺代環球,他先住在車上,等肖姝瑤來法國後,就搬到船上。他們在碼頭上的公共廁所洗漱,船艙是臥室、廚房和工作室,不花錢,零通勤距離,睜眼就起來工作。好幾個月時間他都窩在船上,把高科技的設備搞清楚,像個包工頭一樣學著修船,還要浸在水裡幾個小時做船底清理。他覺得這是他住過最寬敞的地方,放兩個睡袋都不擠。

從第一艘垃圾堆裡翻出的船,到最昂貴的超級賽船,它們都叫做夢想號。2008年,還沒有航海夢的時候,徐京坤第一次出國去紐約,看到一本航海雜誌上印著一艘超級賽船IMOCA60,它代表著人類最前沿的造船技術:

像太空船一樣,我那時以為它和我不會有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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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來自沒有海的故鄉

1989年,徐京坤出生在山東平度山區,父母都是農民。他記憶裡大人總是不在家,一睜開眼睛就去地裡忙。12歲那年的春節,他自製了一個巨型砲仗,灌進上百個鞭炮的火藥。爆炸過後,他失去了左手。出事以後,他爸爸認定他廢了,趕他走。媽媽不肯,帶著他一塊離開。

這就是我的條件,沒辦法,從一開始我就是沒有資源的人。實現夢想,是相對富足的人才能去做的事情,這也是現實。如果認定有什麼資源才做什麼事,我連摸到門邊的資格都沒有。」

在醫院裝義肢時候,醫生隨口說了一句,有殘障代表隊,搞體育。徐京坤聽了以後說:「有什麼比賽叫上我吧。」15歲,他進入山東省田徑隊,不久後,為迎接2008北京奧運會,他加入了新組建的殘疾人帆船隊。

他長大的地方群山延綿,在日照,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大海。他不愛說話,每天起床後在浴室裡,對著鏡子說,今天要努力,見人一定要說話。教練不會教他單手打繩結,他自己拿著暖水壺練,練到閉著眼睛都能打。殘奧會後,隊伍突然解散了。那時候他才19歲,滿腦子是在倫敦拿殘奧會金牌,沒想過除此之外的未來。退休後,他跟著舅舅做建材生意。

日子挺好的,但骨子裡的一些東西又開始出現了,就感覺窩在那裡還是太早了。我在這裡搬石頭,永遠比別人少一隻手。

這時,他第一次聽到環球航海。他搜了搜,還沒有哪個獨臂船長單人環球過。「我要去環遊世界,要擁有一艘小船,像水手一樣闖蕩世界的碼頭。」他知道這不是一個一步完成的目標,他制定了計劃。先從環中國海開始,再跨大西洋,最後環球,他要學英文、氣象、電子、通訊、導航、液壓、結構。

翟峰記得2012年的時候,他刷到一個叫徐京坤的人發的求助帖。翟峰那年35歲,原本是山東的鐵路工人,剛辭職賣掉房子和車子,想帶著妻子和女兒環球航行。擔心後續資金不夠,他遲遲沒有啟航。「當時搞帆船的都是那種富翁或者成功人士,我一看他船傷痕累累的,和我算是同類,就聯繫說能不能去學習一下,他很隨意地答應了。」

來青島前,翟峰有點懷疑徐京坤在網絡上賣慘。見面以後意識到,他還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生存環境:「常人完全沒法想像,他自尊心很強,實際的艱苦有10分,他只會說5分。」船艙低矮,站不直,只能半跪半爬,因為停靠在遊艇港裡,白天不允許做飯,他一天只在晚上吃一頓,下一鍋麵條,放上洋蔥,撒點鹽,每天都吃這個。旁邊停著很多豪華船,船上是富豪的僱員,抽著中華煙。「他們非常孤立京坤,好像窮人不屬於這個地方一樣。」

還好青島帆船圈支持他的人很多,送衣服、手套、電線,什麼都有。翟峰以前想像的帆船運動,需要很大的資金,專業的設備,徐京坤什麼都沒有,就靠這麼一點點湊起來。翟峰在那裡待了一周,遇到另一個叫洪運來的人,也賣了房子要造船。3個人戲稱自己是「中國未來帆船界的三巨頭」。船修得差不多,他們3個人進行了一天一夜的試航。翟峰先被徐京坤準備的食物「背刺」,「難吃到無助」,接著船又被漁網纏住了。他們一個在船頭打燈,一個拿著唯一的手電筒,一個控制船,未來帆船屆的三巨頭的初次航行,不是在驚濤駭浪中飛馳,而是被困在漁民的養殖區裡轉不出去,無人問津,不知道未來在哪裡。

告別徐京坤後,翟峰沒幾個月就出發了:

本來覺得孤立無援,一看京坤,他的起點比我還低,還堅持著往前。

十幾年後,翟峰完成了全家環球航行,又迷上飛艇。洪運來帶著兒子玩帆船,創辦了中國民間最大的航海網站。至於徐京坤,他完成了更驚人的跨越。不少人跟梅傑講自己的夢想,需要他的幫助。「他們話裡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我支持,這個事情是做不成的。徐京坤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尋求幫助,但是幫助與否並不影響到他做不做這件事情。我只是拿出部分的財力去支持他,他把全部的自己都投進去了,在岸上沒有一片瓦,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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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人

肖姝瑤的人生軌跡原本和帆船毫無關係,她出生在哈爾濱,做過旅遊雜誌的主編,開過設計師店和咖啡店,她在海南開的沙灘吧附近是遊艇會,認識了很多水手,後來就去帆船俱樂部做經理。徐京坤剛好在那裡訓練,他和朋友在沙灘上坐著,看著肖姝瑤走過來,起身搬了塊石頭放到她身邊。她注意到他只有一隻手,就想在場有那麼多兩隻手的人,他怎麼第一個站起來,竟然沒覺得自己不方便。

他身上沒有殘缺感,我有時都忘了他只有一隻手。他什麼都能幹,沒有什麼事情要求助於我。除了扒橙子,他摁不住太圓了。

因為結婚,有一兩年時間,爸媽跟她斷絕了聯繫。「他們不太能接受,希望你選擇一個容易的生活,擔心後面的辛苦,事實證明確實是很多的辛苦。」

結婚以後,肖姝瑤和徐京坤到法國準備單人跨大西洋。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岸上等待。一場資格航程比賽裡,船上沒有衛星定位標,原定的通話時間沒有音訊,在失聯的26小時內,肖姝瑤一分鐘都沒有睡過,一遍遍聽徐京坤之前的語音,覺得「每個字都好像暗含了呼救的信號」。設想過一萬個可怕的情境,再一一推翻,反覆無一地。

mini transat不允許攜帶現代通訊設備,只能看到坐標,她看到他的船被困在一處,在海圖上亂飄,組委會為了讓家屬好好睡覺,晚上9點以後就不再更新網站信息,可她忍不住,隔一會就要去看一眼,很害怕看到「原因不明,救援船正向他趕去」的字眼,又想如果真的落水,有救援總比沒被發現好吧。

「我們兩個電話裡邊沒有那麼多唧唧歪歪的,有時候我就說要去修船帆了,等我20分鐘,她會說回來以後第一時間告訴我。」

肖姝瑤給我發了一段未公開的影片。爬了兩次桅杆,闖過兩次鬼門關,依然沒有修好故障,徐京坤在視訊電話大哭。她默默聽著,然後拿出手機錄屏,放進船長日誌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面對情緒。我知道他肯定不會放著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只需要在他吼叫的時候聽著,然後保持冷靜。」

在船上,人無法有完整的睡眠。船的速度20節,意味著睡一個小時,開出20海里,早就不是睡前看到的那片海域了。徐京坤每次睡20-30分鐘,每天累積4-5小時。他在南大洋遇到一場65級的風暴(約等於13-14級颶風),連續30多個小時沒有休息。那時候,大腦就像是手機和電腦,會強行關機。人還站在那兒,搬重物搬到一半,突然失去意識,5分鐘以後再甦醒過來,強迫性地繼續在工作。

肖姝瑤也沒有完整的睡眠。因為人手不足,她承擔了船隊在岸上的大部分工作。她是船長的聯絡人,要和組委會溝通,剪輯視頻,發11個平台,做翻譯,給航海日誌做文字記錄,接洽不同國家的近百家媒體。為了不錯過徐京坤的任何一條訊息, 100天的時間裡,她的手機24小時開機,音量放到最大,待在家裡幾乎不出門。她照著船長的作息休息,他說他睡20分鐘,她也睡一會,等他醒來,她也醒來。

「我感覺自己的生活沒有斷點,在一個2400個小時的一天裡邊,我的情緒一直都在重壓之下。船長到港是他的節點,知道自己的冒險結束了,可我沒有慶祝的感覺,想著怎麼安排攝影師,素材在哪裡,他到港後的一個多月,我還在高強度的工作,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開心或者哭一下。」但她從沒有阻止徐京坤遠航。她正在寫帆船相關的碩士論文,申請了博士,還運營自己的帳號,很多人認識她是因為她的帆船科普視頻,並不知道她是徐京坤的妻子。

肖姝瑤講過好幾次,船長有異於常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她寄來一張徐京坤的體檢報告,有19條異常,寫滿兩頁紙。頸椎突出、腰間盤突出、兩個膝蓋半月板受損、兩條腿韌帶拉傷,右肩肩袖損傷、關節筋膜勞損、眼睛也出了問題,還有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前奏。

這不是體檢報告,是事故報告,心肝脾肺腎沒有一個正常工作的,就一個肩膀,傷了都沒法替換。

疼痛是徐京坤生活的一部分,在海上的100天,他的肩膀和腳踝一直有傷,放在正常人身上就得靜養不能再動,但他沒有意識到疼痛是身體的警報。「在外面吃了苦,我爸媽的狀態是你回來,這個世界就不是為了讓我女兒吃苦的。但船長長大的家庭,是告訴他活著就是苦的,誰不吃苦,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所以他不袒露脆弱,久而久之,他已經不記得不痛是什麼感覺了。」

在海上,有多少種狀況會導致你回不來?那可太多了。遇到風暴船傾覆,人被巨浪甩出船外,撞上冰山觸礁,被不明漂浮物撞個洞,螺旋槳被漁網纏住,船帆落水,桅杆斷裂,定位失靈,還有長時間獨處造成的精神崩潰。2016年10月,郭川在單人跨太平洋航行途中發生意外,在夏威夷附近的海域失聯。他是中國職業帆船第一人,有人說,中國航海人裡有兩個瘋子,一個郭川,一個徐京坤。

我問他,你的好朋友出事,你不害怕嗎?「很多人說你看郭川船長都出事了,我們別再去遠航,不能再接受第二個人離開了,他們覺得這是航海的失敗。失去偉大的水手,我很悲痛,但如果停止在這裡,將會變成真正的失敗,中國的近代遠航就此止步。郭川不會想看到這個。」

另一個由郭川之死引發的討論是,拿生命冒險是否值得?跨大西洋比賽,穿過「鬼哭狼嚎」的海面,獎品是一籃生蠔或一罐糖果。旺代環球比賽,投入千萬歐元,冠軍的獎勵是20萬歐元,連買一年賽船保險都不夠。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為什麼,為什麼事情一定要有一個意義?航海對我來講,就是夢想。那座山就在那裡,我就想去看看山上的風景,只是想跨過它而已。

他一再強調,他不是瘋子,是理性的冒險家,只是想看看風景,但不想死在山峰上。「絕對不是我就去玩命,愛死死愛活活,我做的所有訓練,都是在提升能力,為了活著回來。」

他只有初中學歷,如今說一口流利的英文,當年他推著三輪車賣熟食時都在學英語。要駕馭世界上最高科技的賽船,他上很多課,手邊永遠放著氣象、地理、歷史書。獨自航行的時候,他讀《三體》和《水滸傳》。

「海裡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捕魚的,一種是跑運輸的。他們都非常討厭海,沒辦法要謀生。魚抓夠了,再也不去打魚。船運賺到錢,就買船叫別人去跑。他們看到我們,都想不明白,你們去海裡幹嘛?」梅傑說。

電影《Maiden》裡,世界上第一支全女性帆船隊的船長Tracy Edwards,為了打破航海界的性別歧視,抵押了房子,改造二手船。環球歸來時她說:「有人告訴你,必須看起來像這樣像那個,你不能有污點,你得穿合適的衣服。在南大洋,你不用洗衣服,不必穿的好看或做你的頭髮。我們喜歡這樣。」

徐京坤也有類似的表達,他覺得在海上可以獲得一種不同的自由,啟航當天他沒有什麼恐慌焦慮:

就是開心,終於離開陸地了。陸地上周圍人的人太多了,岸上的事情遠比出海複雜,現在安靜下來,可以跟我的船單獨待在一起了。

他說在海上他的狀態是最自然最舒服的,但其實為了最大程度減輕重量,船上沒有考慮任何舒適性,沒有廁所,沒有空調,沒有淋浴間。除了安全和生存相關的,其他關於人的東西都被去掉。

在單人不間斷環球的同時他也在進行單人不間斷吃泡麵挑戰。

很多人覺得吃99天泡麵是很恐怖的事情,如果你知道那條船上的生存環境,就能理解這已經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他只保留了一點點娛樂,汲取以前讓聽歌品味災難的朋友準備的教訓,他精挑細選了歌單。偶爾泡壺茶,為解決顛簸的困擾,他把茶壺插進鞋子裡。無風的晴天,他會到甲板上脫褲子曬屁股。下雨的天氣,是洗鞋子的好日子。他給信天翁取名小明,航海人的規矩,可以為遇到的第一隻信天翁取名。大年初一當天,他還包了六個餃子,從和麵開始,是山東人的講究。他每天都拍日出日落,對空無一人的大海說,美好的一天,分享給大家。

經過好望角時,遭遇50多節大風的風暴,顛簸到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他帶著哭腔說像在坐水牢。天氣一轉晴,他立刻換了情緒,發覺原來人需要的遠比想像得少。

我們想要這想要那,其實想要的就在身邊,乾淨的水,溫暖的陽光,和平安全的生存環境。

比起葬身大海的危險,他更害怕陸地上的另一樣東西。19歲那年參加殘奧會,團隊協作的比賽,運動員根據身體障礙程度,從低到高被分為不同級別。徐京坤的打分是不上不下的6分,於是教練會優先考慮更高分和低分選手,他總是被挑剩下。他選單人帆船,多少是因為他不用害怕「被分成三六九等」,不用擔心「被挑選」,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喜歡航海,並不是因為它很厲害,而是水手們並不是清一色健全強壯的勇士。旺代的比賽,有50多歲的老人,有6名女性,還有2個殘障選手。老女病殘全上,參加了世界上最艱難的比賽。不管你是不是成功人士,是不是健全人士,不劃分,共同去觸摸人類的邊界。而這場比賽的裁判是上帝,沒有人為設置的障礙,在自然面前,任何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任你是哪個國家的領袖,你是超級富豪,誰都買不通這場比賽。」

跨越合恩角時,徐京坤試著呼叫遠處的南美大陸。過了一會,無線電傳來一個守塔人的聲音,他說知道徐京坤的名字,在關注他的比賽。「請你記住這是第一位中國船長駕駛著旺代賽船通過合恩角。」守塔人說:「Jingkun Xu,恭喜你,我為你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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