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後重掌阿富汗 塔利班何以勢如破竹?|專家有話說

撰文: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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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宣佈計劃於今年9月11日前將所有美軍士兵撤離阿富汗後,塔利班武裝便猶如摧枯拉朽一般對阿富汗政府軍展開攻勢。並在過去一周內連下二十餘座省會,及至於8月15日攻入首都喀布爾。
時隔20年後,由塔利班再次執政的阿富汗,將是怎樣的光景?而在先後「埋葬了」大英帝國、蘇聯、美國之後,務必與之交涉的中國,又將如何面對這個「帝國墳墓」?
為此,我們採訪了國際問題專家、浙江外國語學院環地中海研究院院長馬曉霖。

01:幾個月前阿富汗國內戰事再起時,即使政府軍擁有數倍的兵力,國際觀察家也普遍認為塔利班的戰鬥力強於政府軍,但塔利班在過去幾周內摧枯拉朽之攻勢還是令人意外。塔利班為什麼會這麼迅猛?

馬曉霖:這與塔利班在戰略上與政治上取得的關鍵勝利有關。

在戰略上,阿富汗北方本是傳統反對塔利班勢力的地區,也是著名的「北方聯盟」大本營,塔利班此番在戰略方向上優先對北方發動攻勢,「刨根斷後」,應該是汲取了此前「北方難收」的歷史教訓,使那些借重跨境民族勢力的部落領袖和軍閥失去依託,提前解決後顧之憂。

在政治上,塔利班不但表明其武裝擁有壓倒對手的意志和士氣,而且也不乏基層群眾乃至部分政府軍認可。尤其阿富汗北方本非塔利班的傳統勢力範圍,但塔利班在北方如此順利,頗為出人意料,表明北方各族百姓厭戰思和。

同時,擁有強大武裝和美國空中掩護的政府軍如此潰敗,甚至不戰而讓出數座省城,大漲塔利班威風。我個人懷疑,塔利班已經提前和北方傳統軍閥、部落首領談好了交易,進而對喀布爾政府釜底抽薪。13日,曾發誓血戰的「赫拉特之獅」、原「北方聯盟」領袖之一伊斯梅爾(Mohammad Ismail Khan)便公開投入塔利班懷抱。

阿富汗的地勢圖,可見大片國境皆是高山。(Map Hill)

01:言及美軍的空中打擊,就在幾天前,阿富汗政府軍還公開表達了得到美國空軍力量支援後對於戰局的樂觀之情,但現在看來B-52轟炸機對塔利班的空襲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馬曉霖:空中優勢不足以對付遊擊化的塔利班武裝,這已經被美國20年的軍事實踐所建言。阿富汗政府軍的數量不少,但有媒體懷疑,政府軍內部有很大比例可能是「空餉」部隊。

其實客觀地講,即使30多萬政府軍中的18萬作戰部隊滿員足編,也很難有效守衛34個中心城市。以「固守城池」為指導思想的消極防禦,只能分散和攤薄兵力,無法積極機動或集中優勢兵力群殲塔利班主力。

01:有觀點認為美國的撤離出賣了喀布爾政府。

馬曉霖:美國不是今天才出賣喀布爾政府的。特朗普(Donald Trump)政府2020年與塔利班簽署停火撤軍協議時,就已經背叛了它扶持的喀布爾政府,因為塔利班是以「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名義與美國簽署的三種文字協議,協議不僅賦予了塔利班以合法政權的地位,而且還要求協議由聯合國背書。這種製造「一國兩府」的不負責任做法,表明了美國不可靠。

在沒有看到阿富汗和平進程有效推進的關頭,拜登政府非常決絕地宣佈撤軍,進一步拋棄了喀布爾政府,也變相鼓勵了塔利班的武裝奪權。拜登反覆重申喀布爾政府只能「自己戰鬥」,其他美國官員大都抱怨和指責喀布爾官員無能,似乎美國出兵阿富汗20年來的經略失敗只能歸咎於喀布爾政府。

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族群分布圖。(The Choices Program, Brown University)

01:在塔利班發起全面攻勢之前,中國針對阿富汗的動作就引發了國際關注,尤其是中國外長王毅7月28日在天津會見來華訪問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治委員會負責人巴拉達爾(Mullah Abdul Ghani Baradar)一行。

馬曉霖:近期中國圍繞阿富汗的動作較為頻繁。

如2021年7月21日,中國外交部任命嶽曉勇為阿富汗事務特使,嶽曉勇是前中國駐約旦大使,又曾在美國擔任外交官,可以說是熟悉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兩種文化的資深大使,可見中國對阿富汗的重視。2021年7月12日至16日,中國外長王毅連續訪問土庫曼、塔吉克、烏茲別克,都將阿富汗問題作為討論的核心;2021年7月14日,上海合作組織外長理事會也就阿富汗問題展開了重點討論。

可以說,中東和中亞是這段時間中國的兩個外交熱點。

01:中國對於阿富汗的利益關切是什麼?

馬曉霖:阿富汗是同中國接壤的重要國家,中國的首要利益訴求是希望阿富汗穩定、發展、繁榮,不能給暴力恐怖勢力、民族分裂勢力、宗教極端勢力這「三股勢力」提供土壤。「三股勢力」一旦與「疆獨」產生聯繫,將對中國造成巨大風險。

不管阿富汗將來由誰執政,中國希望執政者不再實施激進的政策,比如絕不能像曾經那樣給「東伊運」組織提供訓練營地。這也是為什麼王毅外長最近在同塔利班領導人會面時,強調「東伊運」是被聯合國安理會列名的國際恐怖組織,希望塔利班同「東伊運」等一切恐怖組織徹底劃清界限,予以堅決有效打擊。中國希望維護阿富汗局勢的穩定,不能使之成為動亂之源,恐怖之源。

此外,阿富汗局勢的不穩定還將威脅到中國在阿富汗的大量投資,包括威脅到中巴經濟走廊(CPEC)和其他中國在巴基斯坦的投資項目。中國還希望藉助阿富汗進一步打通「一帶一路」,通過在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等地修建中亞鐵路網,與中國本土的鐵路網連接,以節省陸路運輸的時間成本。當然,前提是阿富汗局勢穩定。

同時,中國也希望未來阿富汗能夠實施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減少美國插手干預中亞地區的機會。阿富汗如果實現了統一,也有望成為印巴之後第三個加入上海合作組織(SCO)的非創始成員。

01:說到上合組織,除了新晉加入的印度與巴基斯坦,斯里蘭卡與孟加拉已成為上合的觀察員國和夥伴關係國,最近沙特、埃及也成為上合的夥伴關係國。上合組織有一種向南亞和中東擴展的趨勢。

馬曉霖:我個人反對上合組織的無限西擴。實際上,2017年6月9日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加入就給上合組織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印巴將近20億的人口、繁雜的教派,把印巴之間的矛盾直接帶給了上合組織。

2017年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上合西擴的邊界究竟在哪裏》,回應當時熱議的土耳其申請加入上合組織。土耳其是北約成員,接納土耳其會涉及上合與北約的交叉,甚至有可能把俄歐之間的矛盾變成中俄與北約之間的矛盾,我對此舉並不支持。

文章中我還反對上合在阿富汗之外繼續擴容,尤其不贊成納入伊朗。阿富汗與伊朗之間是中亞與西亞的分野,涉及西亞就意味着牽扯到中東問題,上合擴大至西亞將加深中歐之間的利益糾葛。埃及、沙特、以色列已經提交加入上合的申請,一旦申請通過,我認為對中國是不利的。

8月13日塔利班攻下東南部城市加茲尼。(AP)

01:塔利班全面掌權已是必然。很多人關心,塔利班在成立近三十年來,是否有什麼變化?它的教義有沒有變温和?

馬曉霖:塔利班的教義沒有變化,底色始終是保守的。塔利班奉行的還是正統、傳統的教義,比如認為流行音樂是奢靡的,認為女性不能被用來消費,露臉、在公開場合表演都屬於女性被消費的範疇。經過二十多年的顛沛流離,塔利班也意識到必須要從策略上改變自己的形象塑造,但也僅限於策略上的調整,塔利班的教義始終是保守的。

如果說塔利班本身有什麼變化,主要是在於其內部分化加重,現在塔利班內部分為本土派、海外派、組合派、強硬派,不同的派別又與親沙特、親阿聯酋、親土耳其、親巴基斯坦等不同的勢力交織,和美國在奧巴馬(Barack Obama)時代面對的塔利班已經有所不同。

塔利班目前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協調好內部的派系紛爭,另一個是需要對塔利班本身進行升級改造。塔利班必須對過去的自己進行革新,開始融入現代社會。如果想要成為國際社會的一員,塔利班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統治阿富汗。

國際輿論中很多人對塔利班的疑慮在於,其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對伊斯蘭保守教義的奉行。(AP)

01:既然內部分化這麼嚴重,塔利班靠什麼凝聚戰鬥力?

馬曉霖:第一,塔利班的高層組織稱為「舒拉」,「舒拉」意為協商會議,是塔利班元老進行集體決策的班子,在塔利班內部有很強的號召力。

第二,由於塔利班此前控制的地區多數是農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逃避管控,能夠依靠毒品經濟來發展壯大。如果說阿富汗政府軍士兵月收入為一百美元,那麼塔利班士兵的收入就能達到三百美元。對士兵來說,參軍就是一份工作,他們當然傾向於收入更高的選擇。塔利班就是把販賣毒品獲得的收入拿來給士兵發軍餉,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充實自己的力量。

第三,塔利班整體是個政教合一的武裝,大部分人被灌輸了強烈的拯救伊斯蘭土地的宗教觀、聖戰思想,顯然比更為功利、腐敗的政府軍更有戰鬥力。

相比之下,喀布爾政府內部的存在肉眼可見的內耗,2014年8月加尼(Mohammad Ashraf Ghani)上台的時候,宣佈與對手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組建民族團結政府,加尼就任總統,阿卜杜拉出任新設立的首席執行官一職。這種「雙頭政府」現象從未在第二個國家出現,體現了阿富汗政府內部難以解決的派系鬥爭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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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塔利班未來如何為阿富汗帶來穩定?

馬曉霖:塔利班重新奪取江山,肯定想恢復「伊斯蘭酋長國」,即延續政教合一的舊有政權,且由南部的主要民族普什圖人控制政權和關鍵權力。但是,如果從長治久安考慮,阿富汗國家建構必須充分考慮複雜的民族、宗教、派系等因素,否則很難保證持久穩定。

阿富汗興都庫什山脈以北的地區主要是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土庫曼人等少數民族,加起來大約佔總人口的39%左右。興都庫什山脈以南主要是普什圖人,佔阿富汗42%的人口,而塔利班只能說是普什圖人中的一部分。

普什圖人內部也存在巨大的派系之爭,整體上分三大派:卡爾扎伊(Hāmid Karzai)為首的派別,以首都喀布爾和與巴基斯坦接壤的東部地區為家族主要勢力範圍;阿卜杜拉派系則處於坎大哈在內的南部地區;第三個派系是兩個自稱是加茲尼王朝皇帝馬赫穆德(Shāh Mahmūd Hotak)後代的家族,兩個家族都聲稱自己代表「聖意」。

現在談未來阿富汗的政治重建,我覺得應當借鑑「黎巴嫩模式」。當年法國結束殖民統治之後,黎巴嫩《民族憲章》規定按教派分割權力,劃分了基督徒、穆斯林(什葉派和遜尼派)、德魯茲人等不同信徒的勢力範圍。我曾預測過伊拉克將會借鑑「黎巴嫩模式」,而現在伊拉克聯邦的政權組織方式就是如此。伊拉克大部分人口是阿拉伯什葉派,國土西部有遜尼派,北部是佔總人口23%的庫爾德人自治區。目前伊拉克總統由庫爾德人出任,總理更多時候是什葉派,其他政府要職由遜尼派掌握。

未來阿富汗也應該是這樣,塔利班應該按照阿富汗國內的人口分佈,以普什圖人為主,塔吉克人次之,打造多民族多派系參與的分權制衡制度體系。通過法律方式把政權利益固化,形成內部制衡,如此一來,國家也就相對穩定了,這對塔利班的執政也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