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戰|美國「交易的藝術」 VS. 中國「鬥爭的藝術」
中美大幅下調關稅,這一結果超出預期。特朗普(Donald Trump, 又譯川普)第一任期的貿易戰,可以稱之為1.0版本,拜登四年基本上是在做版本延續;特朗普第二任期,中美來到2.0版本,首次交鋒從4月2日「全球宣戰」開始,到5月12號日內瓦會談,中美2.1版本更新,雙方90天內各自下調關稅115%。儘管不少商品關稅仍然在20%甚至40%以上,但局面無疑被盤活了。
中方這次的應對可圈可點,策略和手段都比1.0版本有了很大的從容感,這背後是一個容易被忽略的事實:中國其實為了應對「脱鈎」級的局面惡化,已經準備了足足七年時間,而針對這次2.0版本的鬥爭,也做了一系列的大量準備工作,包括對美國貿易決策團隊的風格、節奏、底牌的研究和預判。
當然,中美貿易戰必然會是一個反復的長期鬥爭過程,目前按下了暫停鍵,更有必要來複盤一下中美交鋒2.1版本里的方法、策略。
特朗普施壓的藝術
在本輪交鋒剛開始,特朗普一上來就不出意料祭出了老手段——極限施壓(Maximum Pressure)。「極限施壓」早在80年代裏根政府時期,就被當時的美國貿易副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用來對付日本,他在談判現場把文件折成紙飛機、然後扔向日本人的典故廣為流傳,讓他喜提「導彈人」稱號。而在中美1.0版本時期,這一手段也被用來對付中國。
但在特朗普政府裏,最熟練使用「極限施壓」的其實還不是萊特希澤,而是特朗普本人。在他成為總統前的漫長從商生涯裏,他最喜歡在重大的商業交易中,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硬手段,通過威脅、訴訟、圍攻或其他極端舉措,來施加巨大壓力,迫使對手做出讓步,屢試不爽。特朗普在70年代操作的「君悦酒店交易案」、90年代運作美國大西洋城賭場都是這一套。而後,他就把這套恐嚇威脅的打法帶進了白宮,在第一任期裏就頻繁使用。
而且特朗普團隊裏除了萊特希澤外,其他成員比如蓬佩奧(Mike Pompeo)、納瓦羅(Peter Navarro)和博爾頓(John Bolton)等也都形成了「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霸凌風格。比如蓬佩奧是對伊朗實施「極限施壓」的主要策劃者,納瓦羅是對華最極端的大頭鷹,而博爾頓在威脅委內瑞拉時,直接在記事本上寫「美國出兵5000」,並故意讓記者拍到。
但,這套「極限施壓」的策略奏效了嗎?伊朗、朝鮮、俄羅斯都是「極限施壓」的對象,但結果一目瞭然。「極限施壓」唯一起作用的對象,就是美國附庸國,尤其是加拿大和墨西哥。
在中美1.0版本的貿易對抗中,特朗普的這一風格在剛開始也讓中國極為不適應。但幾輪交手過後,中國對這一套路基本上摸的一清二楚——這一招連伊朗和朝鮮這種國家都不起作用,更何況是用來對付中國?所以在2.1版本中,中方先把「極限施壓」兩個單詞給貼在了對方腦門上,然後反覆強調——「既想跟中國談判,又想搞極限施壓是行不通的」。在日內瓦談判中也事先聲明:先把關稅給收回去,中美才有談的基礎。這一策略取得了良好效果。
一個對比來看,「極限施壓」對美國的附庸國最有用。本輪關稅大戰中日本率先妥協,但在中美達成協定後卻傻眼了。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在日本,商界領袖和政府官員對特朗普政府放棄對華關稅、同時繼續對日本等貿易逆差小得多的盟友徵收懲罰性關稅,感到難以置信和憤慨。」
而在4月2日,特朗普在所謂「解放日」向全球加稅,絕大多數國家都先後屈服,只有中國敢於頂着不斷升級的威脅,無視這套「極限施壓」。其實也只有中國搞懂了一個道理:跟特朗普對抗你不一定贏,但屈服你就一定輸。中美達成協議後,《大西洋月刊》對特朗普做了非常精準的總結:他渴望臣服,但害怕衝突。
掌握「鬥爭」的主動權
相較於特朗普第一任期「極限施壓」還能起到些作用,第二任期直接就踢到了鐵板上。中國是如何做到?如何佔據了主導位置?
這還得先看特朗普重返權力的王座,心懷怨念的特朗普迅速展開了對拜登的報復,並借馬斯克DOGE這把刀不斷捅進民主黨腹地,深知:只要民主黨再次掌權,他的家族會被一直清算。
因此,掐死民主黨在2028年大選的任何勝算,是他第二任期的首要任務。加之上任後的100天裏,特朗普連續遭遇了俄烏調停失利、政府效率改革受阻、股匯債三殺等一系列重挫,這導致其支持率下跌到了39%,創下了自1945年以來上任100天的總統支持率的最低紀錄。在跟全球的關稅戰爭開啟後,美國的通脹預期在不斷抬頭,同時消費者信心也在不斷下降。「內憂」不斷,再加上中國的堅決反擊,層層追加,讓局面開始朝着特朗普最害怕的方向發展下去,這是他現階段無法承受的。
在4月30日的記者會上,有人質疑關稅戰會讓美國超市貨架變空時,特朗普回應:「一個健康快樂的美國小女孩可以只擁有2個娃娃,而不是30個。」在主持人的追問下,他改口:「我只是說,他們不需要每人30個娃娃,他們可以有3個。」這番言論馬上被美國媒體單獨摘出來,遭到了廣泛的批評。因此,特朗普急於達成交易,防止真的出現孩子買不到玩具的局面,否則民主黨一定會借題發揮,進一步削弱他的政治優勢。
就此,特朗普的弱點暴露了:特朗普是無法陷入跟中國的關稅持久戰的。而這一弱點,其實早已公開暴露給了全世界,自然也被中國這邊清晰地洞察到了。在反擊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給特朗普任何單方面宣佈「贏」的機會。
其實特朗普早在《交易的藝術》(The Art of the Deal)這本書裏,就寫過一條談判鐵律:「在一筆交易中,你能做的最糟的事情就是顯得急於達成交易。這會讓對方聞到血腥味,那你就死定了。」但顯然,為了自己能夠連續宣佈「贏」,特朗普把類似「怎麼還不來電話啊」的急切,寫在了自己的臉上。
所以特朗普自曝其短,在交易當中已經處於劣勢。當然,僅僅如此,是不足以成功的。毛澤東說過:「打掃乾淨屋子再請客。」 而在兩國即將交鋒時,排掉自己屋子裏外的雷,是備戰的第一步。
一個反例是日本。在1985年日美爆發貿易戰後,日本不但沒有壓制國內的泡沫苗頭,反而放開了貨幣和信貸的水閘來對沖外需下滑,結果導致國內房價和股市出現瘋狂的泡沫,等於不但沒有排雷,反而埋了更多更大的雷。
最終在1989年之後,日本股市和樓市相繼崩盤,等於自己把自己給炸沒了。中國在1.0版本和2.0版本之間的間隙,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排掉了房地產這顆雷,切掉了大批高槓杆房企的惡性腫瘤,阻止了居民槓桿率的進一步擴大,並部分降低了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依賴。
雖然治理房地產市場,確實一定程度上拖累了中國經濟GDP增長,但如今回頭看有其絕對的必要性。經濟學界以前有「世界三大最硬資產」的說法——美國的股、日本的債和中國的房。其實任何一個後發國家在經濟騰飛的過程中,都會出現地產泡沫,日本、韓國、越南無一不例外。
但如果扛着巨大的泡沫巨雷跟對手交戰,就會被嚴重掣肘,甚至會被對手抓住機會趁機引爆。儘管過程比較剛烈和存在爭議,但懸在中國經濟頭上最大的一顆雷在過去五年,的確被排掉了。
如果把「排雷」換一種表達方式,換成「消除對大戰爆發時對自己的潛在掣肘」,這樣講可能很多人就會恍然大悟。沿着這個角度,可以把很多看起來不相關的事串聯在一起,很多離經貿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本質上也是在「排雷」。中國過去7年清掃掉的雷區,比表面可見的要多很多。
另外,中國在2018年對美出口佔到了中國出口總金額的20%,而在2024年這一比例已經降到了14.7%。另外中國對美出口佔GDP的比例是2.78%,相較2018年的4.2%也有了一個顯著的下降,在主要經濟體中也算中等偏下的水平。這個結構的調整,對中國「扛住」美國有非常重要的支撐。
近年來,中國經濟增長確實有所下滑,這點無須諱言,但更多人是將此視為「結果」。是中美貿易戰的結果、是治理房地產的結果、是高層治理不當的結果。但事實上,「結果」還是「動因」,更需要動態的看。甚至,都不應立刻下價值判斷。變化,都還在變化中。都不應被眼下的得失迷住了雙眼。
其實日內瓦協定的「超預期」,跟陣風被殲-10C擊落激起的驚歎是一樣的內在邏輯。
其實在殲-10C剛交付給巴基斯坦那會兒,就有很多軍迷仔從雷達半徑、導彈射程、電子對抗能力、訊息數據鏈、體系協同等明面上的參數性能,來仔細跟法國「陣風」戰鬥機做對比,得出「殲-10C性能超陣風」的客觀結論。但直到印巴爆發空戰,才令人驚歎。
而在中美貿易對決2.0版本中,中國在很多參數上已經超過了美國,比如按購買力計的經濟總量、製造業全球份額和不可替代性、新興產業優勢、科技人才規模等等。這些參數的分量在決策層眼裏是心知肚明,但在輿論領域並沒有轉化為信心。
在5月份的《外交事務》雜誌上,美國前副國務卿坎貝爾(Kurt Campbell)撰寫了一篇文章,標題就叫做——《低估中國》(Underestimating China),闡述了美國對中國實力的系統性低估。其實無論是敵人低估自己,還是自己低估自己,對中國來說都不是什麼壞事,警告美國政府不要「低估中國」,同時呼籲美國拉攏盟友,構建「新的聯盟」來對抗中國的挑戰。
回到日內瓦協議,雖然超出了預期,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特朗普除了「極限施壓」的風格外,還有一個風格是「反覆無常」,如果其國內的政治壓力暫緩,不排除他會重演1.0版本時期的「表演」。
從1.0到2.0再到未來的10.0,中美任何一次對抗升級都是存在極大可能的,這就是中美結構性矛盾決定的,但都存在打打停停,而任何一次對抗緩和,都是戰術性的。中美「鬥爭」之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