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美國聯邦政府開始在洛杉磯針大規模搜捕非法移民，引爆激烈衝突與城市騷亂。7日，特朗普（Donald Trump）直接繞過加州州長紐瑟姆（Gavin Newsom，又譯紐森），下令派遣2,000名國民警衛隊進駐洛杉磯，事態因此急速升溫、輿論也為此譁然，因為這是1965年以來，美國總統首次未經州長請求調動州國民警衛隊，22位民主黨籍州長也在8日發表聯合聲明，譴責特朗普的決定。

美國民意也為此嚴重撕裂。6月10日，民調機構輿觀調查公司（YouGov）發布的最新民調結果顯示，47%的受訪者反對向洛杉磯地區派遣海軍陸戰隊支持聯邦機構針對非法移民的執法行動，34%的人表示贊成。但特朗普依舊故我，這位催生風暴的狂人同樣在10日強調，不排除援引1807年的《叛亂法》(Insurrection Act）平息騷亂，而已抵達當地的國民警衛隊將會長時間駐守，直到危險結束。

往復之間，「內戰將起」的言論蔚為風潮，基本上這也是美國近年常見的政治文化標籤，反映了冷戰結束以來，曾經的全球領導逐步走下神壇，面臨「最美麗的風景線」也開始在國內出現的現實。但聚焦問題本身，「內戰」焦慮從何而來，或許是更值得釐清與關注的問題。

「內戰爆發」的大爆發

爬梳近年輿論，關於美國內戰即將爆發的種種討論，都圍繞一個重大背景而生：特朗普崛起，以及連帶被激化的保守、進步文化戰爭。具體事件，就是2020年5月開始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BLM）全美大示威，以及2021年的國會山騷亂。

首先是BLM。這起事件源於弗洛伊德（George Floyd）死於白人警察的暴力執法，街頭因此出現針對警方長期粗暴對待非裔族群的示威，接著大規模劫掠與破壞隨之而來，導致了警方的進一步介入，雙方衝突持續升溫，BLM也開始在全美遍地開花。當年5月30日，美國就有至少12個主要城市宣布宵禁。6月2日，24州州長以及華盛頓特區宣布動用國民警衛隊，出動超過17,000人，截至6月15日，全美至少14,000人在示威活動中被捕。

最後BLM不只席捲街頭，也在全球引發關於警務和種族階級不平等的辯論，美國聯邦、各州紛紛提出旨在打擊警察不當行為、系統性種族主義的立法提案，全球範圍更是出現一波紀念碑拆除與改名浪潮，風波一直持續到新冠疫情大流行、美國總統大選，才終於緩緩消退。

而BLM之所以激發「美國內戰」的相關討論，是因衝突中不只有替有色人種發聲的呼喊，更有「警員的命也是命」（Blue Lives Matter）的反示威脈動，對峙雙方隨後又迅速與支持特朗普、反特朗普的既定框架融合。克魯曼（Paul Krugman）當時就指出，部分美國警察傾向認為，特朗普會支持警方的強硬執法，反對者則持相反立場，衝突因此迅速上升為圍繞總統、兩黨的「正邪之戰」。

再來就是2021年的國會山騷亂。1月6日，2,000至2,500名特朗普支持者衝入位於國會山的美國國會大廈，試圖推翻2020年的總統大選結果。這場衝突最後以封鎖建築、疏散人群、逮捕與擊退示威者告終，雖沒有造成大規模死傷，卻嚴重影響美國的國家形象，也暴露政治分歧的積重難返。

事發之後，特朗普首先譴責彭斯（Mike Pence），「沒有為保護我們的國家和憲法做應做的事情」，接著在Twitter（今稱X）上呼籲支持者「和平地回家」，卻又重申自己對「選舉被竊取」的堅持與指控，但多家社群媒體及科技公司隨後封鎖特朗普的社交帳戶。騷亂一周之後，美國眾議院以特朗普煽動叛亂為由發動第二次彈劾，後者也因此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被彈劾兩次的總統。

據美國司法部披露資料，截止2023年12月，圍繞騷亂已至少有1,200人被指控犯下罪行，728名被告人認罪，另有166名被告人在審判中被定罪；累計745名被告人被判刑。但特朗普在2025年1月20日宣誓就職後，迅速簽署行政命令特赦因騷亂事件被控的約1,500名被告人及囚犯，大部分獲取消控罪及獲釋，另有6人獲縮短刑期。

國會山騷亂揭示，美國圍繞進步與保守、民主黨與共和黨、支持與反特朗普的政治文化戰爭，已經上升到暴力對壘的程度，即便騷亂看上去起因荒謬，從特朗普還能再次當選、且毫無阻力赦免參與者來看，這起事件的「沉默不反對者」並非少數。

「內戰」反映美國本質

而從BLM到國會山騷亂，這兩起事件雖都沒有導致「南北戰爭」規模的內戰重演，卻讓越來越多媒體、學者開始討論「第二次內戰」的可能，這次的洛杉磯騷亂同樣發揮類似作用。

但回顧美國歷史，其實類似場景時有發生。

首先就是1954年美國最高法院「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引發的一系列反種族融合衝突。判決認為校園的種族隔離政策違憲，要求各州中止執行，結果引發不小反彈，例如1956年3月就有101位美國國會議員發表《南方宣言》（Southern Manifesto），反對種族融合政策，並鼓勵各州起而反抗。

1957年知名的「小石城危機」（Little Rock Crisis）爆發：阿肯色州州長奧瓦爾·福布斯（Orval Faubus）直接下令州國民警衛隊持槍包圍學校，阻止黑人學生入校就讀。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Dwight D. Eisenhower）於是下令接管州國民警衛隊，接著派遣美國第101空降師出兵干預，最終非裔學生得以入學。1963年，類似場景也在阿拉巴馬州重演，時任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同樣下令接管州國民警衛隊，迫使州長放棄種族隔離。但反種族融合騷亂並沒有因此結束，而是未來幾年持續蔓延全美，導致了上百人死亡、數萬人被捕。

再來是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反越戰示威所引發的校園衝突。例如1968年4月，反戰學生在哥倫比亞大學發起示威，佔領了校園中5棟建築，並將學院院長短暫地扣為人質，最終政府派遣警力入校清場、逮捕700餘人，但哥倫比亞大學校長與教務長也被迫辭職。1969年類似場景也在哈佛大學上演，1970年5月俄亥俄州國民警衛隊向示威的肯特州立大學生開槍，導致4人死亡、9人受傷，引發全美450餘萬大學生罷課，上百所學校關閉。

接著就是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這起事件同樣起於員警毆打非裔美國人羅德尼·金（Rodney King），引爆街頭示威與嚴重的流血衝突，近5千家店鋪遭到嚴重破壞，直接財產損失高達10億美元左右。最後政府出動萬名國民警衛隊、美國陸軍及海軍陸戰隊士兵強行介入，事態才逐漸開始平息。

其實將上述事件對照近年發展，就能發現類似場景反覆上演：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與2020年開始的BLM、1960年代開始的反越戰校園衝突與2023年開始的支持巴勒斯坦校園示威，就連1957年小石城危機背後的聯邦與州政府對峙，也於這次洛杉磯騷亂再次出現。

確實，近年洶湧的「內戰」討論，主要是受特朗普代表的民粹主義領導人崛起所牽動，背後更有全球化導致美國出現新一代「輸家」、進步主義逐漸異化的脈動牽引。但人們的驚訝，或許更多是後冷戰時代的「少見多怪」，畢竟從1954年「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至今，因為社會分歧而反覆觸發街頭騷亂、聯邦與州對峙，本身就是美國的某種「歷史常態」。人們今日反覆叩問「第二次內戰」是否爆發，這與其說是對美國「何至於此」的驚訝，不如說是被美國在冷戰結束後的「道德燈塔」表象所迷惑，陷入了外於歷史的認知恍惚。

事實上，要在今日重演南北戰爭規模的「美國內戰」，機率微乎其微；但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美國立國至今難解的種族、聯邦與州、進步與保守分歧，還將作為美國的政治文化DNA，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這意味著，「美國內戰」很難在未來真的爆發，但「美國內戰即將爆發」的焦慮，將在可見未來反覆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