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圖諾夫:俄美關係接近轉折點 這希望有多現實?|專家有話說
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又譯普丁或蒲亭)與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譯川普)相識已久,且經常進行長時間的電話交談——僅在2025年上半年就至少有六次通話。然而,他們上一次正式的雙邊會晤還是在七年多前的赫爾辛基。
那次在芬蘭首都舉行的會談總體上是友好的,並曾讓人們對美俄關係可能向好發展抱有希望。最終這個希望被證明是徒勞的:2018年7月赫爾辛基峰會之後,美俄關係持續惡化,包括美國對莫斯科實施大量經濟制裁、加大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以及雙方之間迅速升級的」外交戰」——包括驅逐外交官、關閉領事館等。
正是特朗普決定退出長期以來的美俄《中程核力量條約》(INF),並在其第一個總統任期的四年裏,他對與俄羅斯談判《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延期並未表現出特別的興趣;該條約最終在2021年2月到期前的最後一刻,由時任總統拜登(Joe Biden)予以延期。
鑑於這一負面經歷,如今政治人物和分析師們小心翼翼地管控着即將在阿拉斯加舉行的普京-特朗普會晤預期,警告人們不要指望8月15日會出現什麼奇蹟或突破,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與七年前的雙邊會晤相比,如今美俄關係要糟糕得多
事實上,今天的美俄關係比2018年夏天時要糟糕得多;美國與其歐洲的北約盟友仍在烏克蘭積極捲入一場針對莫斯科的代理人戰爭。美俄兩國在世界上許多地區的目標和訴求明顯存在分歧;對於理想和可實現的未來世界秩序,兩國的看法也大相逕庭。兩國的國民經濟並不互為補充,並在包括碳氫化合物、軍火和糧食儲備等多個全球市場上相互競爭。這些分歧和差異並不會因為兩位領導人在阿拉斯加會晤而輕易消失。
美國國內的反俄共識依然強大且具有韌性:約半數美國人(50%)將俄羅斯視為美國的敵人,38%視其為競爭對手,只有9%認為俄羅斯是夥伴。過去三年間,美國民眾對俄羅斯的負面看法強度有所下降:2022年3月,即俄烏衝突剛開始之際,有70%的美國人將莫斯科視為美國的敵人。
不過,即便如此,如今美國對俄羅斯的敵意水平仍顯著高於俄特別軍事行動前夕——2022年1月,有41%的美國人認為俄羅斯是其國家的敵人,49%視其為競爭對手,7%認為是夥伴。顯然,2024年11月特朗普在總統選舉中獲勝,並未改變美國公眾或華盛頓政治精英(即所謂「深層政府」)對俄羅斯的主流看法,也未改變其對俄外交政策。
然而,即將舉行的阿拉斯加會晤已經引發一種預期,即我們或許正接近一段長期緊張且往往充滿敵意關係的轉折點。此外,也有人希望這次會晤可能成為俄羅斯與整個西方關係更廣泛互動中的「遊戲規則改變者」。雙方陣營中的許多人都已厭倦這場看似無休止的衝突,他們正在尋找任何可能預示新緩和局面來臨的迹象——即便不是莫斯科與西方國家之間真正的和解。
這些希望有多現實?未來的歷史學家會將阿拉斯加峰會視為一個關鍵事件,標誌着國際體系內長期趨勢的改變開端?還是更可能將其僅僅視作又一次阻止國際體系失控解體、長期滑向更不穩定、無序與混亂狀態的失敗嘗試?讓我們審視一下此次峰會的根本要素,以弄清楚它能夠實現什麼,又無法實現什麼。
特朗普:實現全面停火 莫斯科:期待更廣泛政治解決方案
顯然,短短幾天不可能就籌備好一場內容充實、多維度的高層峰會。在8月6日普京與特朗普特使維特科夫(Steve Witkoff)於克里姆林宮會面之前,無論是莫斯科還是華盛頓,都沒有談及即將舉行的緊急雙邊峰會。
據俄美雙方官員表示,直到8月7日,都還沒有開展任何實際的準備工作。通常情況下,這類準備工作需要數月甚至更長時間,涉及外交官、軍方、其他政府官僚、情報機構以及工商界之間的緊密協作與共同努力。制定峰會議程、商定代表團組成、交換擬簽署文件的初稿、規劃包括專家、記者、民間社會領袖等參與的各類邊會活動,這些都需要時間。而目前顯然沒有這樣的準備時間,這意味着阿拉斯加會晤不會涵蓋美俄關係的所有層面,而是將聚焦於一個核心議題:如何尋求擺脫歐洲中部軍事對峙的可能途徑。
看來,特朗普主要關心的是如何盡快在烏克蘭實現全面停火。在當前局勢下,無條件停火在軍事上對基輔比對莫斯科更為有利,因為俄方仍牢牢掌握戰略主動權,並每月奪取數百平方英里的領土。莫斯科方面自然擔憂,暫停軍事行動可能只是給烏克蘭武裝力量提供一個急需的喘息之機,使其得以重新整編、重新武裝並加快動員步伐,以便在未來某個合適的時機試圖改變衝突態勢。因此,在更廣泛的政治解決談判沒有取得明顯進展的情況下,是否同意停火,俄羅斯持猶豫態度。
儘管如此,俄羅斯專家界已提出不少關於局部或領域性停火的設想——比如」空中停火」、「黑海地區海上停火」、相互禁止打擊能源基礎設施(如莫斯科今年3月宣布的那樣)等等。目前仍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即這些局部或領域性停火中的任何一項,是否能被特朗普在阿拉斯加會晤中視為邁向終止軍事衝突的足夠初步步驟?他可能將這些措施視為通向更全面停火的積極舉措而予以支持,也可能認為它們不夠充分且易於逆轉而予以否定。
全面的政治解決方案與停火有着本質區別,而且顯然更難實現。迄今為止,俄羅斯領導層並未表現出任何偏離其解決目標的迹象,包括領土調整、烏克蘭未來的中立地位、對烏克蘭武裝力量的限制(即「去軍事化」)、將激進的民族主義政黨和政治運動排除在烏克蘭政治舞台之外(即「去納粹化」)等。基輔方面均未被承認這些目標合法或政治上可接受,且都被視為對烏克蘭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公然侵犯。目前尚不清楚烏克蘭領導層是否可能妥協以採取更靈活的立場。
無論如何,在阿拉斯加會晤舉行前,莫斯科與基輔之間現有的立場分歧極不可能被彌合,甚至也難以縮小。在這種情況下,普京與特朗普至多只能同意將一些最具爭議的問題暫時擱置,寄希望於未來某個時刻這些問題將不再那麼敏感,最終能夠達成妥協。
如果是這樣,就不應指望在阿拉斯加能就烏克蘭危機達成任何「終極解決方案」,而更可能的是,形成一個緩解對抗並開啟漫長而複雜談判進程的總體框架。
成功情景:它不僅將成為俄烏衝突的轉折點,也將成為俄羅斯與整個西方持續對抗的轉折點
在過去幾個月裏,雙方曾討論過許多可能的會晤地點,包括歐洲(瑞士、梵蒂岡、塞爾維亞)、中東(土耳其、阿聯酋、卡塔爾、沙特阿拉伯)以及其他地區。顯然,對任何一個第三國來說,主辦美俄峰會都是一項重要的外交成就,是其在國際關係體系中地位高企的體現,也是成為當今最具破壞性衝突之一的調解者或推動者的機會。
最終決定在阿拉斯加舉行會晤,這應被視為美國外交的一次成功,同時也表明俄美領導人無需任何中間人即可直接對話。如果此次會晤進展順利,預計不久後將在俄羅斯聯邦境內舉行後續峰會。
儘管美俄之間的彼此理解對於在歐洲終結衝突的任何進展都至關重要,但顯而易見的是,華盛頓和莫斯科並非此問題上的唯一參與者。如果達成的結束軍事對峙的會談不包括基輔,那麼這樣的協議就無法達成;同樣,任何關於歐洲未來安全的決定,也不能繞過歐洲領導人的意見。
說服烏克蘭人和歐洲人接受某項協議條款的任務將落在特朗普而非普京肩上,而這項任務很可能相當艱難,且無法保證會迅速取得成功。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或許希望自己能像普京一樣,最後時刻收到前往阿拉斯加的邀請,但顯而易見的是,任何以美俄烏三方形式進行的談判都將比單純的美俄雙邊對話複雜得多。因此,特朗普更傾向於分別和俄烏領導人對話,而不是舉行三方峰會。
與此同時,歐洲方面對於解決方案的條款也有其自身堅定的立場;例如,他們並不準備剝奪烏克蘭快速加入北約的途徑。此外,主要歐洲國家(德國、法國、英國、波蘭等)已經在制定一個「備選方案」——即如果特朗普對普京做出過多讓步,以至於歐洲無法認同特朗普的立場,那麼歐洲將不得不取代美國,成為支持烏克蘭對抗俄羅斯的主要力量。
這樣的發展未必意味着歐洲能夠完全填補美國對基輔日益減少的軍事援助,但可能引發跨大西洋夥伴關係的深刻危機。為避免這種危機,白宮必須在不得罪俄羅斯的情況下,至少照顧到歐洲的一些關切。
阿拉斯加會晤的成功情景意味着,它不僅將成為俄烏衝突的轉折點,也將成為俄羅斯與整個西方持續對抗的轉折點。儘管沒人指望一次會晤就能達成全面的和平安排,但這次會晤仍有可能促使各方達成階段性停火,並就歐洲安全的基本原則展開有意義的討論。
這一情景還意味着,存在一種可信的方式來監督停火協議的執行情況。在這種情況下,顯著的局勢降級可能在2025年初秋就會開始。這比特朗普最初計劃的要晚得多,但仍可被視為美國第47任總統的一項重大成功。
不用說,另一個成功的標誌將是美俄雙邊關係在烏克蘭問題之外持續取得進展——包括討論戰略穩定、啟動聯合經濟項目、協調對地區危機的立場、恢復外交聯繫等等。
失敗場景:衝突持續,美國回到拜登老路——專注對俄實施戰略打擊
失敗的情景將意味着各方不僅無法或不願就全面政治解決方案的基本原則達成一致,甚至也無法就階段性停火的具體方式達成共識。烏克蘭衝突將持續很長時間,而特朗普政府將逐漸回歸到拜登政府的老路——即專注於對俄羅斯實施戰略打擊,儘管美國的參與程度會更加有限。
白宮的這一轉向將受到歐洲和美國「戰爭派」的歡迎,而俄羅斯領導層則會加倍軍事努力,以避免衝突態勢出現不利變化。作為額外的附帶損害,可以有把握地預測美俄關係將進一步惡化——更多制裁、地區問題上的更多分歧、戰略穩定與軍控磋商陷入癱瘓、雙方敵對和好戰言論上升等等。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在一次明顯失敗之後,美俄將不會很快迎來第二次峰會的機會。
阿拉斯加會晤取得積極成果的可能性有多大?由於這裏牽涉到許多獨立變量,因此很難做出具體評估,這些變量包括兩位領導人截然不同的外交風格、各自面臨的國內外政治壓力、白宮與克里姆林宮之間可能出現的溝通失誤、戰場局勢的不斷演變等等。
然而,儘管存在所有這些可能出現的複雜情況,我們仍希望這場期待已久的美俄峰會不會辜負我們謹慎而理性的期望。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作者為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學術委員會主任、觀察者網專欄作者庫爾圖諾夫(Andrey Kortun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