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的抉擇.五|從150名狀元到30萬大軍 落地生根還是繼續漂泊
從1998年獎學金計劃預留150個內地狀元生來港名額至今,「港漂」群體已壯大至約 30萬人,成為香港人口重要組成部分。然而,面對樓價高企、文化隔閡及競爭壓力,許多港漂寧願跨境通勤或離港發展,僅一成通過「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安排」獲得「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本地社會學者何榮宗指出,「永居」對港漂而言漸成「利益衡量的計算」,而非情感歸屬的象徵;香港新方向立法會新界北議員張欣宇則認為,「來去自由」本是移民城市常態,大灣區融合下的雙城生活模式,正在重塑這群年輕人的去留意圖。在香港社會學家呂大樂看來,「走進一個茶餐廳,懂得怎麼搭台,就已經懂了香港人的生活方式」。
「港漂的抉擇」系列報道之五
一代香港人拼搏努力,成就了今天的東方明珠。但隨着香港經濟的騰飛,發展成國際都市,樓價高企,生活成本大增,社會約束力增強,年輕人創業拼搏意欲減低。
從150名狀元到30萬大軍
港漂,如北漂、滬漂一樣,形容在香港的「漂泊者」:一是指有內地背景的人在香港工作生活的客觀事實,二是代表漂泊不定的情感投射。港漂屬於新移民的一種,但又與經濟難民、外來勞工、單程證來港人士顯著不同,他們更多是一群受過良好教育、有抱負、有才能的年輕人,因讀書或工作來港,以求獲得更有前途的工作機會。
1998年,賽馬會獎學金計劃成立,衍生領取獎學金來港讀書的初代「港漂」。時任行政長官董建華宣布,特區政府為中國內地優秀學生保留150個赴港學習的名額。香港教育大學客席研究講座教授、社會學家呂大樂憶述,當時辦學團體會去內地頂尖院校如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清華大學招收本科生,提供的獎學金高達40萬元港幣,因此「有非常多優質的人才過來。」但那時還未形成「港漂」說法,因為香港經濟發展正值巔峰,社會環境與內地城市相去甚遠,人人都想要留港工作。2005年以來,香港高校開設越來越多碩士課程和學位;2008年,港府推出「非本地畢業生入境安排」,容許畢業生留港工作一年;2022年,公布「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優秀人才入境計劃」取消配額,擴大人才引入。
港漂群體日益壯大,據估計,目前約有30萬人,已成為香港人口重要組成部分。入境處數據顯示,2023年有逾26萬人通過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IANG)獲批來港,其中24萬人來自中國內地。但每年通過IANG簽證成為香港永久居民的港漂僅逾一成。香港新方向立法會新界北議員張欣宇分析背後原因:「發達城市或超一線城市共同面對生存門檻和生存壓力越來越大的問題,到達一個水平後,大家就會覺得:『何必呢?』」
而在這裡,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人。我吃不慣這裡的美食,聽不懂這裡的俏皮話,身邊也沒有一群有著相同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的朋友。我沒有辦法熨帖得不著一點痕跡地融入到本地文化當中,儘管我希望如此。這使我覺得香港有點缺乏人情味。
「香港人真的歡迎我們嗎?」
一座城市之所以讓人產生「漂」感,無外乎高昂的生活成本、難融入的本地文化和巨大的競爭壓力。高昂的租房成本和窄小的居住空間下,越來越多港漂選擇跨境通勤,即住在深圳,純粹將香港當作打工地。張欣宇認為這是社會自然選擇,既然政府投入那麼多基建打造大灣區和便捷的通關口岸,就是要發揮大灣區的優勢。
「短期會對某些本地行業帶來衝擊,但也許這些行業就是要被淘汰的,市場趨同之後,價格才是決定因素。」社會學者何榮宗預計,五到十年後香港的物價將與內地持平,「人家覺得香港東西便宜了,也會回來。」他甚至覺得不久的將來不再需要口岸,持「大灣區證件」就可在區內暢行。何榮宗在2015年發布的《北京、香港、倫敦三地年輕移民質性研究》顯示,2010年代興起的反大陸情緒和對抗運動加劇了香港人對大陸移民的歧視。港漂感受到和當地人之間的巨大距離,多尋求內部社交,避免與本地人產生衝突,難與本地人打成一片:「很多人渴望實現香港夢,但發現自己被邊緣化時,他們的夢破滅了。」時至今日,陸港矛盾緩和,政治環境趨於穩定,但港漂仍會在與本地人社交時畏首畏尾,甚至下意識內耗:「對面這個人會喜歡我嗎?是否認為我是負擔?」
「香港人歡迎我們嗎?」——這是港漂共有的顧慮,與社會氣氛息息相關。2003年「自由行」開放之初,香港茶餐廳會掛上「熱烈歡迎自由行」的橫幅;而如今,很多港漂有感,「歡迎人才來港」只是政府的口號。「香港人奇奇怪怪的,我們一點也不熱情。」呂大樂打趣道,「香港人不是不允許你參與或融入,但他們不會主動歡迎。」從另一方面看,這也是香港的優勢——邊界感,來港近20年的「老港漂」張欣宇很欣賞香港的邊界感——大家有一種共識和默契,不會互相干擾,「這樣才能形成真正的自由和開放」;反映到社會上則是清晰的規則,「就算有人情世故,也是被量化的、有機制的,不會很模糊。」
而香港,發生巨變的機會小些,成為香港永久居民,相當於給自己買一份中國巨退的保險。
「永居不應成為人生目標」
「要跟一個地方發生感情,要進入他們的文化,其中有很多不喜歡或莫名其妙的東西,會讓你覺得『我需要去理解嗎?』」呂大樂自詡了解英國文化和英國語言,但在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卻發現「從講話到規矩都不懂」。例如,英國人稱五英鎊為「Fiver」,稱廁所為「Loo」,稱啤酒為「Lager」,稱蘋果為「Golden Delicious」,他曾因諸多「不懂」而鬧出不少烏龍。「那些對一個城市萌生出一些感情,建立一些聯繫的,往往是離開舒適區,進入本地文化,發現有一些東西還是可以吸引他,或多少覺得不一樣的。」
港漂到底何去何從?有的擔憂未來內地經濟環境而選擇先在香港「苦熬」永居身份;有的認為不應該為了續簽、永居而被迫從事一些收入穩定但並不喜歡的工作;有的為了後代可以「跨越階級」而決心留港成為「永居」;有的大徹大悟後不再依賴「永居」和「房產」來定義自己的身份;有的為了能享有低廉的學費、更高的工資而在港打拼;有的為了更多的就業選擇還在觀望⋯⋯當下的港漂,相較於12年前呂大樂編寫的《兩地書:港漂十味》呈現的「老港漂」的處境並無二致,每個人都有着不同的目標和想法。
「香港是移民城市,來去都很正常。」正如張欣宇所說,香港還是那個香港,並沒有想挽留誰。「隨着內地的進步和豐富,大家對『永居』(的身份)更平常心看待。」他認為,「永居不應該成為一個人生目標,更不應該成為一個社會目標。」對於他來說,永居是儀式感,是一個里程碑,但成家立業才是更重要的情感寄託。何榮宗則說,永居對港漂來說只是利益衡量的計算,並不代表必定久居當地或者產生歸屬感。
「當你開始對熟悉的地方產生一點反感或不習慣的時候,可能已經有5%變成了香港人。」
「要支持正兒八經留港的人」
那麼,怎麼樣才算是「香港人」?「走到一個茶餐廳,懂得要怎麼搭台,基本上已經明白了一個香港人的生存方式,大概就變成一個本地人了。」呂大樂回憶與一名內地學生在長沙坐飛機,看到一位路人隨地吐痰,學生反應很大,還反問他是否覺得這個行為有問題,而呂大樂則笑言對方已經變成了一個香港人。而何榮宗認為,香港人的歸屬感並不在於同一個地方,「在香港工作的人平常休閒可以去大灣區,度假去日本,退休可能去泰國。」張欣宇則坦言,現在回深圳多待幾天都會不太適應,但也從未覺得自己不再屬於這裏。
然而,相較於已在香港落地生根的老港漂而言,一些新港漂們還在隨政策漂泊。今年2月26日,港府基於「財赤」而要「開源」,宣布所有人才入境計劃的申請費用全都上調,從230元增加至最高1900元,令不少港漂有感不被歡迎。直到近期,又有不少港漂在社交平台發帖控訴入境處續簽過程繁複、效率偏低——原來,對於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IANG)簽證類型,入境處只允許申請人在簽證到期前28日提交申請,並列明「一般需時四星期處理」;可是,暑假正是港漂續簽高峰期,但入境處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按時處理大量申請,導致部分港漂面臨停薪留職、項目停擺等工作風險。
電話、郵件聯繫入境處無果後,這些港漂只能在工作日請假前往入境處總部,但部分又遭到工作人員的敷衍式回覆:「處理至少也要四周,高峰期一般是四到六周」、「你的簽證到期前下不來」、「我們只處理簽證,不處理永居問題」⋯⋯另外,入境處規定批准續簽時申請人必須在港,導致一些本已遷往深圳居住但仍在香港工作的港漂必須租住香港酒店,確保能夠符合入境處的「在港」要求。畢業於香港科技大學、從事銀行業的港漂C小姐告訴《香港01》,她在簽證到期前三天請假前往入境處,在諮詢了兩個窗口的職員後,得到的回覆是「申請至少要四周」、「周六才過期,如果周五沒下簽你再來吧」。C小姐不解:「簽證費都漲了,但『高才』能提前三個月就申請續簽,IANG卻被卡死28天紅線。IANG才是在香港讀書再經本地轉化的人才,留港意願更強,續簽窗口反而更窄。」
立法會選委界議員洪雯透露,她在幫助一些涉及文化藝術、體育運動領域的人士申請香港簽證時,也發現了入境處存在上述行政問題。她認為,對於「正兒八經在香港就業」的申請人,入境處應該加快審批速度,或延長申請時間好讓申請人預交資料。「一定要支持有心留下來的年輕人,不是看學歷、收入多高,部分高才只是為了拿身分,未必留下來。」
每逢續簽高峰期,港漂在內地社交平台「小红书」上紛紛發帖總結經驗:例如10號櫃檯工作人員態度很差、梳油頭中分的中年男性職員會幫忙通知主任催促、在早上9點準時打入境處電話才可能打通⋯⋯一篇篇分享帖折射出的,只是港漂在香港的諸多困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