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姦」與「合意性交」之間曖昧不明的界線 幾個惹人反思的案例

「感謝老天出事的人是我。」艾絲美在開始上大學時帶著一個明確的性計畫:「我想和一大堆男生親熱,我想失去童貞,我想找到一個男友——依這個順序進行。」該計畫不包括在她大二下學期被強暴。(本文內容節錄自《性公民權:「知情同意中,曖昧不明的性界線到底是誰界定的?」哥大里程碑研究,剖析性侵害與權力、階級、空間交錯的社會性因素》。)
文:珍妮佛.赫希(哥倫比亞大學梅爾曼公共衛生學院社會醫學科學教授)、沙姆斯.康(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與系主任)
這個夜晚開始得與很多其他夜晚無異。她和十幾個朋友一起在一個大四生房間裡喝了幾杯。午夜左右,她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出發去市中心參加由一個學生社團主辦的校外派對。有些女生沒有前往;她們已經「太累太醉」。一行人中沒有人清醒得注意到艾絲美也是如此……
曾主動提出回男方家做愛、說「不」後同意讓男方完事……幾個女生的經歷(點圖放大看相關內容節錄):
艾絲美跳進了第一輛的士。她們到達後,一些人湧入夜店,她留在外面等其他人。一個男人走近她。他看起來「友善」,而且「有點可愛」。他建議她跟他回他的住處。艾絲美說不要,說自己在等朋友。他不聽。他抓住她的手臂,拉著她往前走,朝他的公寓走去。艾絲美並沒有做出太多抵抗。她形容自己:
和他笑在一起……因為他有點迷人,而且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這不僅僅是一次瘋狂的大學冒險行徑。進入他的公寓後,男子要她把手機解鎖。他假裝是艾絲美,給她的朋友們發了一條簡訊,說自己和莫妮卡在一起。但莫妮卡事實上在宿舍裡自己的床上睡昏了。
他把我推到床上,脫掉我的衣服,開始和我發生性關係。我說「噯,停下來」,他說:「不要」,這種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我昏了過去,半夜醒來,吐了一堆,他給了我一個廢紙簍,然後……又昏過去了。然後當我醒來時,他正在和我做愛。我當時很清醒,我說:「停下來,我感覺很不好。」
被強暴後,艾絲美無法集中注意力,成績開始下滑。她對她的一群朋友很生氣。她們不應該沒有注意到她醉得有多厲害,把她獨自留在夜店外面,甚至沒有質疑她和莫妮卡在一起的訊息(莫妮卡在當晚稍早就昏睡了)。當我們訪談她時,她已經找到一個新的「團隊」。她的強暴事件強化了她一段時間以來的感受:她需要一群更能關照她的朋友。
然而,在向我們講述她的故事時,艾絲美強調她的相對優勢。「我很幸運……我的意思是,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我真的很幸運。我有父母,可以回家。我銀行裡有錢,可以取出六十美元來實施備用計畫。我可以去醫療服務中心等等。」
我覺得我的處境比其他很多人好得多……就像如果這件事發生在現在跟我很要好的那些女孩身上——感謝老天出事的人是我,因為她們的處境會非常非常糟糕。但我可以承受。
她也對這件事發生的時間表示感激:就在春假之前。幾天後,她回到家,受到家人的照顧。她可以和媽媽談這次性侵害;她們以前討論過性行為和飲酒的問題。談這個並不容易,但艾絲美知道媽媽會支持她。「除了告訴媽媽的時候,我沒有為這件事哭過。我去找了輔導員一段時間,但我卻對她說:『這太荒謬了,我十之八九是在浪費你的時間,真有問題需要人開解的輪不到我。』」
當你要求學生描述「典型的」性侵害事件時,他們想像得到的通常就是像艾絲美這樣的故事。在校園內的焦點團體討論、訪談和隨意談話中,有個常見的原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傢伙潛伏在酒吧裡或酒吧附近,然後是一名年輕女子在被強暴後醒來,在陌生的空間裡昏昏沉沉,渾身發抖。但即使在符合這種原型的敘述中,重要的部分也被遺漏了。艾絲美的重點是她的朋友。在她看來,是她對她們的忠誠啟動了整起事件:強暴她的男人就是在她獨自在夜店外面等待其他人時接近她的。她想不通為什麼與她共乘第一輛的士的朋友沒有人在她等待時陪伴她。當她講述事件的後果、她的韌性、她的相對優勢和她尋找新朋友的決定時,我們看到她的社交群體如何錨定她的故事。有時情況恰恰相反:社交孤立也會產生脆弱性。
在本章中,我們使用性計畫、性公民和性地理的概念來考察形形色色的性侵害。我們的重點不是論證,而是勾勒構成「性侵害」範疇的各種不同經驗的範圍,以證明這些經驗多麼多樣化(性侵害如此難以對治的原因在此),並且展示我們的框架的實用性。在隨後的各章中,我們將更有系統地進行論證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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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代名詞「他們」自稱的盧佩是家族裡的第一代大學生。他們向大學的過渡並不容易。他在一間「白人機構」的經驗與他在自己的拉丁裔社區的經驗大不相同,前者的很多社交生活都是圍繞著飲酒進行,而盧佩覺得自己在這種環境裡不受歡迎。在接受訪談時,盧佩談到,大一結束時的一個星期四晚上,他獨自去校外的一間夜店,渴望擺脫校園裡相對較小的酷兒圈的各種八卦和擺脫學生活動必播放的「糟糕白人音樂」。盧佩要離開他不覺得太像家的校園,去與對他來說重要的事情重新連結,好重新充電。
盧佩不與順性別男發生性關係(順性別指性別認同與其出生時被認定的性別相符的人),並自稱不具有傳統吸引力。因此,當一個男人側身走過來要請他喝一杯時,他有點吃驚。盧佩表示不要。不管怎樣,那男人還是給他買了酒,讓盧佩有免費酒可喝。在紐約,一杯酒的收費就可能佔去盧佩每月開支的十分之一。如果酒吧的酒不是那麼貴,如果錢不是那麼稀缺,或者校園裡有更多人喜歡巴恰塔音樂(bachata)的話,盧佩可能不會接受那男人的請客。但似乎沒有人曉得盧佩喜歡的這種多明尼加音樂風格——它有助於讓盧佩與自己的過去和認同連結起來,儘管這會讓事情變得複雜。所以盧佩才會來到這間夜店,希望聽些好音樂,忘掉不愉快。
喝完那杯酒後不久,他就開始感到困倦和頭暈,乃至於在離開夜店時,不確定有沒有辦法自行搭地鐵回家。陌生男子主動為他叫一輛的士。此後發生的事盧佩只記得一些片段。他記得自己幾乎是被抬出的士和被抬入一棟大樓。他也記得對方對自己使用了強制力。隔天早上醒來。
我嚇壞了,因為我不知道我在哪裡,甚至不知道我是怎樣去到那裡的……我一點都不喜歡眼前的景象。
他趕緊尋找手機和衣服,生怕「如果我不趕快離開,可能會受到更多傷害……因為在我看來,男人不只喜歡侵犯你,他們還極有可能殺了你,你知道嗎?」。
盧佩和艾絲美的故事都是以一間校外酒吧為背景,也有著性侵害研究人員所說的「犯罪手法」(method of perpetration)——利用對方的醉酒狀態並加以身體壓制。在其他「酒吧裡遇見陌生人」的故事中,轉折點不是被搖晃欲倒地拖進的士,而是改變主意但不被理會。
智英在許多情況下都是個有自信的性能動主體(sexual agent)。她自豪地回憶,有一次,她和一個男生一起吃薄餅時,問對方是否願意帶她回自己的房間做愛。兩年前的夏天,在巴黎,她赤裸裸地與一個男人在床上親熱,然後她坐起來,告訴他她累了,便穿上衣服回家。「他是個流口水的接吻者。」她說。她決定她寧可補眠去。但智英的果斷和她對自己的性計畫的清晰掌握(這計畫以累積有趣的性經驗為目的)並沒能保護她,讓她免於受到一次落在「強暴和性愛之間非常細微的界限」另一邊的遭遇。
一天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在酒吧裡接近一名男子。沒有聊太多之後,她建議他們回到他的住處。兩人上了床,但這性交讓她不舒服,她希望他停止。她試圖傳達這一點,但「他沒有回應」。回想起這個夜晚時,智英做了許多被性侵者都會做的事情:責怪自己。「僅僅因為你想要做愛就去接近一個人是錯的。」她說。她推斷,一旦兩人開始發生性行為,就幾乎不可能停下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儘快讓事情結束並儘快離開」。
艾絲美和盧佩的故事涉及肢體的強制力、抵抗和時醉時醒的意識。據智英自己的說法,她「試圖」傳達她想停止性交的想法。她的性伴侶沒有使用強制力,但「沒有回應」。這些故事的差異很重要。想要讓女性和酷兒群體被視為積極的性能動主體而不是需要保護的無助生物,需要打造這樣一個世界:在其中,每個人都明白,即使有人和你從酒吧回家,又即使你已經把陰莖插入他們體內,他們仍然有權改變主意。盧佩的故事預示了我們將會在後面闡述的更廣泛的防治願景。盧佩本來應該可以安全地坐在酒吧裡聽巴恰塔音樂的,但如果校園裡有一個他可以自娛和感到自在的空間,他就不會在孤單中悽悽惶惶,捨近而求遠。解決性侵害問題需要談論的不僅僅是人們如何發生性行為。盧佩的故事還有本章稍後介紹的提姆的故事,都讓人注意到孤單、悲傷和其他方面的心理健康問題是有可能帶來各式各樣的風險,包括被性侵害的風險。
她說:
不,不要。
他回說:
沒關係的。
想像一幅這樣的兄弟會光景:地板上黏滿啤酒,燈光昏暗,音樂太大聲而無法說話。兩個人喝了數量驚人的酒,性侵害發生在同一棟建築物內,男生在眾目睽睽下將女生拉、抱或哄上樓,許多本來可以介入的旁觀者視若無睹。露西的故事有著一種典型情況的各種元素:大量喝酒、希臘式生活、剛上大學的女學生,以及較年長和有社交權勢的男生。在泰國一所非常封閉的菁英寄宿學校學習多年後,露西展開她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新生活,渴望失去童貞、參加派對和廣受歡迎。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六,她和另一位大一新生南希一起去了當地的一間酒吧。她們的假身份證製作得不是特別好,但保鑣不在乎。當地的酒吧知道男性是他們最大的消費群,而吸引男性上門並讓他們買酒的最佳方法就是確保酒吧裡也有很多女性。
在酒吧裡,她們遇到了兩個大四學生。南希和其中一個跳舞,另一個叫史考特的給露西買了一杯酒。過了一會兒,史考特邀請她去他的兄弟會會所。她很興奮。這就是上大學的意義所在。在溫暖的初秋夜晚,他們跌跌撞撞地走過繁忙的大道,然後左轉進入兄弟會所在那條街。他們在街道南側的兄弟會聯排別墅外停留了一會兒。史考特找不到鑰匙。他們在人行道上親熱,等待史考特的一個兄弟讓他們進去。露西的電話響了又響。她最後終於接起來。南希要來找她。露西說服史考特等一下。南希一到,三人就爬上台階,穿過有著雕刻和覆蓋著幾十年斑駁油漆的入口。史考特帶露西走上一道樓梯,南希緊隨其後。露西一度在樓梯上停下來與她認識的人聊天:在校園待了幾天就有了一張熟悉面孔讓她感到興奮。就好像她的大學計畫真的實現了。史考特似乎對所有這些打岔感到惱火,但露西不在乎。當他們坐在二樓的共享空間時,史考特為兩個女生都調了酒。南希還沒碰酒杯就醉倒在沙發上。史考特問露西是否想看看他的房間。她說想。她知道這意謂著什麼。他們又上了一層樓。他關上門,他們又開始親熱。他把她按倒在床上,開始解開她的褲子釦子。「不,不要。」她說。他回道:「沒關係的。」他們繼續親熱,他脫掉了她的褲子和內褲並插入了她。露西記得自己再次說不要。他沒理會。她以前從未碰過這種情況。她喝醉了。她試圖阻止史考特,但他不為所動。露西最後放棄掙扎,讓史考特把事情做完。
他們不知不覺睡著了。當他們被大聲的敲門聲吵醒時,時間已經很晚了,但還沒到早上。兄弟會會所裡仍然有很多人。南希醒了,想起了露西,就去找她。仍然醉醺醺的露西趕快穿上衣服。當她站起來時,史考特注意到床單上有血跡。他一臉擔憂地問露西這是不是她的第一次。確實如此,但露西否認了。當露西和南希一起走進大廳時,她看到史考特把一個著名姊妹會的受歡迎成員拉到一邊。露西聽不到他對她竊竊私語些什麼,但那個她不記得名字的女孩主動提出送她回宿舍。在我們訪談已經念大四的露西時,她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至少是沒有說出事情的全部;在她事後向朋友的描述中,她形容那只是一個瘋狂的夜晚,而且是雙方同意的。她告訴我們,在幾年後的現在,如果她公開改變自己的故事,會覺得很奇怪。她責怪自己,至少是部分地責怪——怪自己不應該喝得那麼醉,怪自己為什麼不提前告訴史考特她是處女。這樣的話,他可能就不會那麼傲慢地認為「沒關係的」了。但她堅稱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不對的。在我們聽來,她是將史考特的行為描述為對她的掠食。後來她聽說史考特也對其他女生做了同樣的事。
「陌生人強暴」(stranger rape)的事件,就像發生在艾絲美、盧佩或智英身上的那樣,在大眾的印象中情況嚴重。露西在兄弟會所遇到的強暴也是如此(她那天晚上才剛認識史考特,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他)。但「非陌生人」一樣會做出性侵害的事。「性健康倡議」的調查結果顯示出跟數十年來校園性侵害研究一樣的情況:有很大比例的性侵害是由熟人、朋友或親密伴侶做的。兩個人不僅僅是互相認識,而且之前通常有過一些性接觸。這是讓性侵害案例變得更加複雜的部分原因。
隨著「#MeToo」運動的受到觸目,有人擔心它會宣揚這樣一種觀點:女性需要男性保護。這與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形成鮮明對比,後者認為女性完全有能力保護自己,只要她們生活在能夠讓她們這樣做的環境中。我們的願景是建立一個每個人(不僅是女性,還包括男性和性別酷兒(genderqueer))都受到更多保護的社會;這包括保護那些可能犯下性侵害的人,讓他們不會這樣做。我們相信,理解性侵者做為人的一面很重要;正如我們將會在第六章展示的那樣,許多犯下性侵害的人都認為他們不過是在做愛,而且會對自己所做的事被別人視為是性侵害感到震驚。
智英和露西的故事顯示,在某些情況下,問題在於年輕女性的伴侶將性能動性(sexual agency)與同意混為一談。這些女性想要獲得某種形式的性接觸,只不過不是她們最後得到的那種。對此,她們的性伴侶要不是盲目就是矛盾的或是懷有敵意的。我們聽過一些女性發起事態超過她們所願的性接觸的故事。她們常常極為自責,想盡辦法要調和自己在性接觸中扮演的主動角色與她們所經歷的非合意性行為。有些學生之所以不願意將一次性接觸定調為性侵害,正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樣可能會動搖他們做為一個果斷、自在和性觀念現代的人的自我認知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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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性公民權:「知情同意中,曖昧不明的性界線到底是誰界定的?」哥大里程碑研究,剖析性侵害與權力、階級、空間交錯的社會性因素
作者簡介:珍妮佛.赫希(Jennifer S. Hirsch,哥倫比亞大學梅爾曼公共衛生學院社會醫學科學教授,「促進轉變的性健康倡議」(Sexual Health Initiative to Foster Transformation, SHIFT)民族誌團隊共同主持人)
沙姆斯.康(Shamus Khan,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與系主任,「促進轉變的性健康倡議」民族誌團隊共同主持人)
譯者:梁永安(台灣大學哲學碩士,專職譯者。譯有《愛的藝術》、《存在的藝術》、《聆聽的藝術》、《人類破壞性的剖析》、《Rewire——神經可塑性》等書。)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