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稅戰及其他:還需要尋找特朗普的幕後「大戰略」嗎?
特朗普(Donald Trump)的關稅「解放日」(4月2日)已滿兩周。人們對於特朗普關稅戰的意圖還是持續不斷地作出不同的推測和分析。特朗普的類關稅行動也不斷出台。4月15日,他就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對包括稀土在內的關鍵金屬啟動《貿易擴張法》(Trade Expansion Act)的第232條國家安全調查:如果美國商務部長呈交報告認定關鍵金屬進口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美國總統將能藉此為由對相關商品實施無限期的關稅。
呃……研究對稀土實施特別的關稅,這到底是為什麼?
幫中國打「稀土牌」?
眾所周知,中國在稀土供應市場中擁有壟斷性地位,七成生產、九成提揀都來自中國。而中國針對特朗普關稅戰的一大潛在回應就是限制稀土出口。特朗普再次上任以來,中國已經多次擴大稀土的出口管制範圍,當中包括幾乎全部都由中國提煉的重稀土,例如用來製造風力發電機、噴射發動機所需磁鐵的鏑。《經濟學人》4月10日就刊登了一篇題為《中國擁有一種可能傷害美國的武器:稀土出口》的文章,並稱中國「才剛剛開始使用它」。
在中國以開始限制稀土出口來對付美國的時候,特朗普威脅對稀土加徵關稅到底所為何事?
美國長久以來都在擔心稀土未來會變成美中競爭中的致命弱點(畢竟F-35戰鬥機也要依靠中國的稀土供應),美國國防部去年就訂出了在2027年建立好足夠美國國防需求的稀土供應鏈的目標,不過華府智庫國際與戰略研究中心(CSIS)就認為這個目標能夠達成的機會甚微。
特朗普對此當然一清二楚。他在3月就曾簽署行政命令,動用1950年《國防生產法》(Defense Production Act)來支持美國發展本土稀土產業。4月12日,有媒體亦報道指白宮正式草議一份行政命令,建立可從太平洋海床收集而來的多金屬結核儲備,當中就包括製造電池所用的各類金屬以及稀土。而稀土資源也被認為是特朗普之所以要提出吞併格陵蘭的原因之一。
問題是,稀土並不是衣服鞋襪,美國就算向中國加徵一萬倍的關稅,也不能透過因關稅而增加的成本來吸引美國企業「買美國貨」又或者提升美國貨的競爭力,因為市場上根本就沒有美國貨。而且,美國過去好幾年都在努力重新發展稀土產能,這是出於戰略安全的需求,根本不需關稅提供的經濟考量。
中國也就是看清了這一點,才會開始用稀土來作為對美貿易戰的其中一種手段。特朗普對於稀土的關稅若然落實,可算是在幫忙中國施壓美國。
正如特朗普向無人島加徵關稅的做法一樣,這又是另一件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事。
解讀特朗普「大戰略」的執着
自特朗普踏入政壇以來,無論是他的支持者、反對者,還是中立的分析人士,都孜孜不倦地嘗試在他的各種不明所以的行動中找出「大戰略」的脈略。
對於這次針對稀土的232關稅調查,人們也可以從「背後真有大戰略」的維度來加以分析:目前,特朗普對所有中國進口商品正在徵收145%的最低關稅,而稀土並不在如藥品、鋼鋁、汽車/汽車零部份之類的豁免商品種類之上,因此特朗普針對稀土等關鍵金屬的232調查,其實是一種「明增實減」的部署--特朗普的全球汽車/汽車零部件關稅稅率為25%,遠低於針對中國商品的整體稅率,他朝如果稀土也是開徵25%關稅,因而豁免在145%關稅之外,這豈不是表面是加稅的減稅?這豈不是證明了特朗普看似亂打一通的關稅政策其實是深謀遠慮?
真的是這樣嗎?那麼為何特朗普在宣布對華「對等關稅」的時候不從一開始就豁免稀土,而要透過如此迂迴的方法來「先增後減」?在多次同中國「關稅叫價」互相威脅之後,中國沒有任何讓步,特朗普卻自行提出這樣豁免、那樣削減,這豈不是先行認輸嗎?這就是特朗普的「交易的藝術」嗎?
《華爾街日報》4月15日報道稱特朗普政府正計劃用美國同其他國家的關稅談判來孤立中國。特朗普給予中國以外的世界各國90日「對等關稅」豁免、只收基本10%,確實營造出一種「中國以外其他國家皆可談判」的氛圍。但當別國看到特朗普在中國聞風不動之際先行退讓,他們還會相信現在的情況是像白宮發言人萊維特(Karoline Leavitt)所說的那樣,是「中國需要與我們達成協議,我們不需要與他們達成協議」嗎?
增加收入、製造業回流的自相矛盾
上述的「孤立中國」論只是「關稅只是談判籌碼」大戰略解讀的其中一種樣態。除了「談判籌碼」論之外,特朗普自還一直公開聲言關稅會為美國帶來大量收入、重振美國製造業。
根據耶魯大學預算實驗室(The Budget Lab)的計算,如果我們假設此刻對於中國的超高關稅最終使中國商品佔美國進口額的比例由大約14%跌至3%的話,美國的有效平均關稅稅率將會是18%,如果一直實施到2035年將會為美國國庫帶來2.4萬億美元的收入。
特朗普一直將美國1913年實施聯邦所得稅之前的「繁榮」與他的關稅政策並舉,認為關稅可以至少部份取代所得稅。在分析人士眼中,這就是要用關稅來作為減稅的財政收入基礎。特朗普2017年通過的減稅政策本年即將到期,共和黨控制的國會兩院正試圖將之延續,若能實現,未來10年聯邦政府將會減少4.5萬億美元。
也就是說,即使此刻的超高關稅能長久實施,而不作為談判籌碼,關稅收入也填補不了減稅的成本,更不用說要壓低美國聯邦政府持續超過GDP 6%的財政赤字。而且,耶魯大學的計算也顯示,雖然關稅本身能帶來收入,但關稅壓低經濟增長,打了這樣的折扣之後,2026至2035年的政府整體收入將比原本少6310億美元。
也許,特朗普的「大戰略」是寧願美國經濟增長慢一點、政府負債嚴重一點,也要重振美國的製造業。
正如財政部長盧特尼克(Howard Lutnick)所說一般,未來將會回到美國是數以百萬計的工人擰着小小的螺絲來製造iPhone,又或者是將這樣工序全都以自動化的方式回流到美國。
問題是,特朗普正在國內全力推動反移民政策。雖然其驅逐移民的人數遠遠及不上副總統萬斯(JD Vance)提出每年趕走100萬人的規模,只比拜登(Joe Biden)最後一年任內稍高,但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卻真的讓美墨邊境的闖關移民人數大減,比2023年12月的史上高位跌了超過95%。美國基層產業一直依賴非法移民,沒有新增非法移民流入,誰會願意擰着小小的螺絲來製造iPhone?
也許,美國製造業需要的是大規模的自動化。然而,自動化需要的是更多的科技人才。但特朗普上任以來卻一直以對抗反猶太主義為藉口向名牌大學開刀,扣起政府撥款。最先受害的哥倫比亞大學已經屈服,同意讓其中東研究等學系接受外部審查等等,卻尚未能換回撥款;如今率先對抗特朗普的哈佛大學則被扣起22億美元撥款,還有可能因此喪失所得稅的資格。
加上特朗普當局以政治言論或活動為由,至今已廢除了數百位外國學生、學者的簽證,未來美國還能訓練出、吸引到全球的科技人才嗎?如今歐盟以至歐洲十多個國家都在提出計劃趁機吸收美國科研專才。
重振美國製造業,箇然是特朗普經常掛在口邊的言論,但他的各種政策背後真的有一套重振製造業的大戰略嗎?恐怕沒有。
而特朗普政策或政策目標的混亂和矛盾又豈止於關稅?
上任百日或臨「大爛尾」?
承諾中的24小時內或100日內「俄烏停火」?上周五(4月11日),特朗普的中東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又再跑到俄羅斯商談和平,先見了俄羅斯的外國投資特使德米特里耶夫(Kirill Dmitriev),然後又再同普京(Vladimir Putin)談了5個小時,未見有明確進展--無論是在美俄經濟合作,還是俄烏停火也是如此。到4月30日,特朗普的上任百日之期就要來臨了。
本年下旬必需得到新解方的伊朗核問題?4月12日,威特科夫也在阿曼同伊朗外長阿拉格齊(Abbas Araqchi)展開「間接」核問題談判。威特科夫其後在14日稱伊朗只要限制濃縮鈾提煉濃度至3.67%以下、接管嚴格認證程序即可--這種要求同奧巴馬(Barack Obama)版本的伊朗核協議差不多,而非要求伊朗交出核原料和核設備,那麼為何2018年特朗普要退出核協議,繼而向伊朗施展極限施壓,最後又回到原點?最終,到15日,威特科夫又「強硬化」其立場,聲稱伊朗必需解除其核提煉計劃。
在此,特朗普就陷入兩難:若非接受同奧巴馬版本差不多的伊朗核協議,就是要求太嚴苛而談不成核協議,後者可能引發另一場中東戰爭。
其他中東議題也是如此。例如特朗普3月中開始大舉轟炸也門胡塞武裝組織,要「能拜登之所不能」打通紅海航道。然而,至今未能如願。有報道甚至傳出特朗普政府正在與阿聯酋等國考慮利用也門反胡塞力量重啟地面戰事。
又例如,加沙戰爭再爆,如今特朗普還在談停火,但以色列卻在加沙範圍內佔領愈來愈多土地,平民死傷持續不止,特朗普卻似乎已經對加沙和平的議題厭到厭倦,而這可是他上任之初大張旗鼓宣示的外交政績。
國內其他議題也是如此。例如由馬斯克(Elon Musk)領導所謂「政府效率部」(DOGE)主持的削減聯邦政府開支工作。早前曾經有如一段時間,DOGE年輕僱員空降各大部門炒人的新聞不絕於耳。如今DOGE熱度不再,馬斯克的臨時政府僱員身份到5月底結束後很可能就會離開政府,而他自己上周也親口表明他預計下一個財年只能削減1500億美元的聯邦開支,與其原先2萬億、後來減至1萬億的目標相距極遠。
這個人們談論良久的「政府效率部」最後很可能「爛尾」收場。
在上述種種事件中,我們看到的是特朗普的「三分鐘熱度」,是特朗普隨意更改的個人好惡,是特朗普對於關稅、對於攻擊像大學那樣的自由派建制的宗教式狂熱。我們看不到的,是這些政策和行動背後的所謂「大戰略」。
為何人們還在試圖尋找特朗普的「大戰略」?這可能是人類生而有之的思考模式。畢竟我們難以接受一件事情背後是沒有原因的,我們也難以接受世界第一強國的政府決策背後是沒有理由的。
然而,我們也不應該放棄試圖從特朗普的政策和行動中尋找一套「大戰略」。畢竟只有在這種上下求索的過程中,我們才能看清這一切背後其實沒有什麼戰略可言,並開始接受大政治的背後並不一定要有符合理性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