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歐洲主要國家官員齊集南非參加G20峰會、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還忙着應對國內超級貪腐案醜聞之際，特朗普（Donald Trump）政府上周突然流出「28點俄烏和平方案」，殺了歐洲各國和烏克蘭一個措手不及。特朗普還派出了此前在俄烏停火問題上幾乎毫無角色的陸軍部長德里斯科爾（Daniel Driscoll）到基輔直接把方案交到澤連斯基手上，並訂出感恩節（11月27日）為烏克蘭接受方案的限期。

一時之間，大家都認為美、俄又再次將歐洲和烏克蘭排除在外，擅自為他們訂下俄烏和平的條款。

經過一個周末的交涉，「28點和平方案」似乎沒有人們原本想像中那麼嚴重。特朗普周六（22日）就表示28點方案並不是他的「最終提案」；據報原本沒有參與方案撰寫的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更一度向美國兩黨國會參議員宣稱這只是俄羅斯的提案，不是美國的建議，但其後他卻在社交媒體上修正說法，指這是基於俄烏參與後由美國撰寫的方案，但只作為「未來談判的有力框架」。

周日（23日），正在烏克蘭國內貪腐案受千夫所指的總統辦公室主任葉爾馬克（Andriy Yermak）帶領烏克蘭團隊在瑞士日內瓦與魯比奧、德里斯科爾、白宮和平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此前有份促成加沙和平方案的特朗普女婿庫什納（Jared Kushner）、北約盟軍歐洲最高司令格林克維奇（Alexus Grynkewich）等美國代表會面。

開會開到一半，魯比奧離場向記者宣稱「今天是一次非常有意義，甚至可以說是我們在整個過程中所開過最好的一次會議」。美烏雙方還發布了一份「聯合聲明」，表明兩國在日內瓦的談判「有建設性、重點明確而且彼此尊重」。以德、法、英為核心的歐洲國家還在美國28點和平方案的基礎上向美國提出了歐洲的提案。

特朗普突然推出28點方案的做法，與他此前叫停加沙戰爭的做法類似。當時他也是在背後跟少數的相關人士秘密籌備方案，然後看準時機拋出方案，施壓以色列和哈馬斯接受。最後的加沙和平方案藍本幾乎就是照抄英國前首相貝理雅（Tony Blair）的提案，後者在8月底曾經低調到過白宮參與加沙問題討論。而以色列9月9日對卡塔爾多哈哈馬斯目標的襲擊，踩過了特朗普的紅線，則變成了特朗普迅速拋出和平方案的契機。

這次的28點俄烏和平方案也是如此。

如今，烏克蘭能源基建受到嚴集打擊，部份地區每日停電16小時，全國正進入2022年戰爭以來的最艱難冬天。烏東頓涅茨克前線城方波克羅夫斯克（Pokrovsk，俄稱紅軍村）已被俄烏包圍、失守在即，將會進一步挫傷烏克蘭軍兵士氣。

11月10日，烏克蘭獨立反貪機構更爆出戰爭以來的最大貪腐案，涉及國營核能企業Energoatom高達1億美元合約回佣，司法部長、能源部長皆下馬，但案中主腦卻是澤連斯基從政前的好友兼生意夥伴Timur Mindich，後者「剛好」在反貪機構執法前數小時逃出了烏克蘭，造成基輔政壇至今未息的大地震。

在烏克蘭內外交困的時候施壓烏克蘭接受對俄羅斯有利的停火條件，確實是合適不過的契機。

問題是，負責起草這份28點方案的，是本來毫無外交經驗的威特科夫－－俄羅斯總統特使德米特里耶夫（Kirill Dmitriev）是他的接頭人－－整份方案，無論在邏輯上、用詞上還是內容上，都充滿「笑料」。

下文逐點分析，並附上德、法、英「歐洲方案」的修改。

28點方案第一點已經非常好笑：「烏克蘭的主權將得到確認。」（Ukraine's sovereignty will be confirmed.）

這一點跟方案中的多項主要條款互相矛盾，包括第六點（烏克蘭武裝部隊人數限於60萬）、第七點（烏克蘭修改憲法列明不會加入北約）、第十九點（烏克蘭最大核電廠扎波羅熱恢復運作、發電由俄烏五五均分）、第二十點（烏克蘭恢復俄語教育）、第二十一點（烏克蘭承認俄羅斯實控克里米亞、盧甘斯克、頓涅茨克、赫爾松和扎波羅熱俄控區；烏克蘭從頓涅茨克烏控區撤軍）等等。

限制一國軍隊規模、外交政策、教育文化政策，甚至要求一國割讓部份領土，當然是對該國的主權的部份「否認」而不是「確認」。

為了邏輯上的一致性，德、法、英用來回應特朗普的「歐洲方案」，就把這一句改成「烏克蘭的主權將得到『重新確認』（reconfirmed）」，意思就是和平方案可能會損害此刻烏克蘭的主權，但和平以後的烏克蘭主權將會重新獲到確認。

美國28點方案的第二點就開始突顯出這個方案的一大問題：含糊不清。第二點要求「俄羅斯、烏克蘭和歐洲之間將締結一項全面的互不侵犯協議。過去30年所有的模糊之處將被視為已解決。」

何謂「過去30年所有的模糊之處」？沒有任何明確範圍定義。

第三點似乎有加以說明：「預期俄羅斯將不會入侵鄰國，北約也不會進一步擴張。」（It is expected that Russia will not invade neighboring countries and NATO will not expand further.）

在北約的語境中，新增北約成員通常被稱為「擴大」（enlargement）而非較有侵犯意味的「擴張」（expansion）。而且，28點全文也沒有說明第三點中「鄰國」的定義是什麼，也沒有提出任何阻止俄羅斯入侵任何烏克蘭以外「鄰國」的機制。

第三點在「歐洲方案」中已被刪去。

第四點是「俄羅斯和北約將在美國的調解下進行對話，以解決所有安全問題，並為緩和局勢創造條件，從而確保全球安全並增加合作和未來經濟發展的機會。」

這一點內容上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在美國的調解下」就讓人不明所以。畢竟美國是北約成員，作為北約成員又如何調解北約和俄羅斯？

第五點是「烏克蘭將獲得可靠的安全保證。」（Ukraine will receive reliable security guarantees.）

可靠的安全保證，是烏克蘭放棄部份領土尋求和平的大前提。根據Axios報道，在28點方案之外，美國還向烏克蘭、俄羅斯、歐盟、北約提出一份類似北約第5條的方案，內容訂明「俄羅斯聯邦越過商定停戰線對烏克蘭領土進行的重大、蓄意和持續的武裝攻擊，將被視為威脅跨大西洋共同體和平與安全的攻擊。在此情況下，美國總統將行使憲法權力，在與烏克蘭、北約和歐洲夥伴立即磋商後，決定恢復安全所需的措施。這些措施可能包括武裝力量、情報和後勤援助、經濟和外交行動，以及其他被認為適當的步驟。」

這個類似北約第5條的保證，跟北約成員地位的最大差別在於，北約不只是一紙空文，而是包含成員國之間全體軍隊、國防產業、指揮架構等不同層面的長期整合。因此，即使歐盟也有它自己的聯防條款，但由於歐盟沒有具體的軍事整合，人們普遍只將歐盟視為一個經濟聯盟。

美國方案禁止北約軍隊駐紮烏克蘭，可見這對烏克蘭的安全保證其實跟歐盟聯防條款沒有差別。

第五點的「安全保證」一紙空文有何具體局限和規範，就由第六至第十點來說明。

第六點是「烏克蘭武裝部隊的規模將限制在60萬人以內。」

這一點對俄羅斯而言將是一種妥協。雖然目前烏克蘭軍隊總人數達90萬以上，但戰前其實只有25萬，60萬的界線是一個較高的數字。而且，第六點也沒有對烏克蘭的軍備提出限制，例如像2022年4月伊斯坦堡談判期間俄羅斯方面提出的對導彈射程的限制等。

不過，將限制設於「烏克蘭武裝部隊」，也顯示出白宮和平特使威特科夫的「不專業」－－畢竟，烏克蘭只要換上「武裝部隊」之外的其他頭銜（如武警、警隊之類）就可以繞過這樣的規條。

「歐洲方案」已把此條的人數限制提高到80萬，還加上「在和平時間」的條款。後者也是一個邏輯問題：如果烏克蘭他日遭到入侵，軍隊人數上限自然不應再有效。

第七點是「烏克蘭同意在其憲法中寫明不加入北約，北約同意在其章程中加入一項條款，規定烏克蘭在未來不會被接納。」

這一點除了是對現有烏克蘭主權（即獨立外交政策）的否定之外，也幾乎是不能落實的條款。因為修改北約章程要全體同意，而全力挺烏抗烏的一群東歐國家絕不可能同意這一點。

「歐洲方案」就將第七點改成「烏克蘭能否加入北約取決於北約成員國的共識，而此共識目前並不存在」。此等文句尊重烏克蘭的主權，也不必修改北約章程。然而，俄羅斯卻不能得到北約拒絕烏克蘭加入的法律保證，恐怕難以獲得普京接受。

第八點是「北約同意不在烏克蘭駐軍。」

這一點寫得模糊不清。到底是在北約指揮之下的軍隊不能在烏克蘭駐軍，還是任何北約成員國都不能在烏克蘭駐軍？

同時，如果任何北約成員國在任何時間都不能在烏克蘭駐軍，第五點類似北約第5條的「安全保證」又如何有落實的可能？

這種寫法又再顯示出威特科夫的不專業。

「歐洲方案」已將這一點改成「在北約指揮下的軍隊不會在和平時間永久駐紮烏克蘭」－－也就是說，不在北約指揮下的北約成員國部隊可以永久駐紮烏克蘭，符合支援烏克蘭的所謂「志願聯盟」（Coalition of the Willing）的主張；同時，如果烏克蘭再次進入戰爭狀態，北約也可以派軍進駐烏克蘭。

第九點是「歐洲戰鬥機將部署在波蘭。」

從上文下理來看，這一點似乎是想說「大量」歐洲戰鬥機會在波蘭部署，準備好落實對烏克蘭的「安全保證」。問題是，從字面上看，第九點只是以將來式對現時有歐洲戰鬥機部署在波蘭的事實描述。

第十點是：

「美國的保證：

- 美國將獲得提供保證的補償；

- 如果烏克蘭入侵俄羅斯，它將失去該保證；

- 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除了果斷的協調軍事反應外，所有全球制裁都將恢復，對新領土的承認和本協議的所有其他利益都將被撤銷；

- 如果烏克蘭無故向莫斯科或聖彼得堡發射導彈，安全保證將被視為無效。」

此點的第一條，其實就是美國要收「保護費」之意，下面的第十四點將加以描述。

此點的第四條，則是其中一大「笑料」：為何只有在烏克蘭無故發射導彈攻擊莫斯科或聖彼得堡的時候才會讓安全保證無效？烏克蘭可以隨便攻擊俄羅斯其他地方嗎？烏克蘭可以用「導彈以外」的其他武器攻擊莫斯科或聖彼得堡嗎？

「歐洲方案」在這一點中就特別加上美國保證是「有關烏克蘭安全的類似（北約）第5條」的保證，並將上面的第四條去除－－後者是「歐洲方案」中對俄羅斯更「有利」的修改。

第十一至十四點談的是烏克蘭經濟、重建和戰後經濟利益分配的部份。

第十一點是「烏克蘭有資格獲得歐盟成員國資格，並在考慮此問題期間將獲得進入歐洲市場的短期優惠待遇。」

第十二點是：

「一項強大的全球措施方案以重建烏克蘭，包括但不限於：

- 建立烏克蘭發展基金，以投資於快速增長的行業，包括科技、數據中心和人工智能。

- 美國將與烏克蘭合作，共同重建、開發、現代化和運營烏克蘭的天然氣基礎設施，包括管道和儲存設施。

- 共同努力恢復受戰爭影響的地區，以修復、重建和現代化城市和居民區。

- 基礎設施發展。

- 礦產和自然資源的開採。

- 世界銀行將制定一項特別融資方案以加速這些努力。」

第十三點是：

「俄羅斯將重新融入全球經濟：

- 將分階段並根據具體情況討論並商定解除制裁。

- 美國將簽署一項長期經濟合作協議，以在能源、自然資源、基礎設施、人工智能、數據中心、北極稀土金屬開採項目和其他互利企業機會領域實現共同發展。

- 將邀請俄羅斯重新加入八國集團（G8）。」

上述三點並無重大爭議。當中「分階段」解除對俄制裁，而非一刀切解除的做法，也是對莫斯科的不利條件。

第十四點是：

「凍結資金將作如下用途：

- 1000億美元的凍結俄羅斯資產將投資於美國主導的重建和投資烏克蘭的努力；

- 美國將獲得該項目50%的利潤。歐洲將增加1000億美元，以增加可用於烏克蘭重建的投資金額。凍結的歐洲資金將被解凍。剩餘的凍結俄羅斯資金將投資於一個單獨的美俄投資工具，該工具將在特定領域實施聯合項目。該基金將旨在加強關係並增加共同利益，以建立不重返衝突的強大動力。」

這一點說的一大部分就是對美國的「補償」。

目前，俄羅斯被凍結在西方國家的資產大約有3000億美元，當中大約2280億在歐洲手上。歐盟最近已計劃動用這筆資金作抵押來大舉貸款給烏克蘭，只不過因為九成以上凍結資產所在的比利時擔心要負擔法律風險而受阻。

美國方案的提法，就是要俄羅斯和歐洲分別出錢資助烏克蘭戰後重建，但美國就要插手分得一半利潤。而其他大部份被凍結的俄羅斯資產，則類似日本、韓國、歐盟在關稅戰談判中被迫交出的投資承諾，要用於和美國有關的投資。

在叫停戰爭、爭取來年諾貝爾和平獎的同時，特朗普也不忘為美國收割銀財，確實讓人啼笑皆非。

歐洲明顯反對特朗普將俄烏停火和重建的問題變成「真心白銀」的「敲詐勒索」，「歐洲方案」已將美國的第十四點直接改成「烏克蘭將獲得全面重建及經濟賠償，包括透過俄羅斯主權資產，這些資產將維持凍結狀態，直至俄羅斯賠償對烏克蘭造成的破壞為止」。

第十五點是「美俄將建立一個聯合安全問題工作組，以促進並確保遵守本協議的所有條款。」

這一點明顯將烏克蘭和歐洲都排除在外。「歐洲方案」已將此工作組擴大到由「美俄歐烏」四方組成。

第十六點是「俄羅斯將以法律形式確立其對歐洲和烏克蘭的互不侵犯政策。」

這一點明顯沒有問題。

第十七點是「美國和俄羅斯將同意延長關於核武器不擴散和控制的條約的有效期，包括《第一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ART I）。」

這一點也明顯沒有問題，但當中的《第一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ART I）其實早在2009年到期，如今已由《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取代，後者將在2026年2月到期。這種出錯，也顯示出威特科夫有欠專業。

第十八點是「烏克蘭同意根據《不擴散核武器條約》（NPT）成為無核國家。」

這一點當然也沒有問題。雖然烏克蘭有重要的核能發電技術，但一直以來也依靠外國提供核電使用的「濃縮鈾」，沒有自身提煉濃縮鈾的能力，跟伊朗的情況不同。因此，即使澤連斯基時有表示冷戰之後不應向俄羅斯交出核武器（按：當時烏克蘭也不具有使用這些核武器的能力），抱怨只換來最後被違反的安全保證，可是烏克蘭就算要發展核武，也有一段極遠的距離要走。

而所謂「好戲在後頭」。要求烏克蘭修改教育、宗教、語言政策，要求烏克蘭割讓領土、主動從自身領土上撤軍等條款，都在28點方案的後段。

第十九點是「扎波羅熱核電廠將在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的監督下啟動，所生產的電力將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平均分配——50:50。」

此核電廠在俄烏戰爭之初就被俄羅斯佔領，其後其核反應堆一直暫時停運。由於烏克蘭不可能用武力奪回此核電廠（有核輻射污染風險），客觀而言，如果俄烏真的以目前交戰前線分界達成長久和平，平均分配扎波羅熱核電確實是其中一種重啟核電廠的出路。

歐洲對此也沒有反對。

第二十點是：

「兩國承諾在學校和社會中實施旨在促進對不同文化的理解和寬容以及消除種族主義和偏見的教育計劃：

- 烏克蘭將採用歐盟關於宗教寬容和保護語言少數群體的規則。

- 兩國將同意廢除所有歧視性措施，並保障烏克蘭和俄羅斯媒體和教育的權利。

- 必須拒絕並禁止所有納粹意識形態和活動。」

在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及頓巴斯分離主義份子獨立之後，烏克蘭確實有實施優待烏克蘭語、在教育上壓制俄語的政策，而且也成立了獨立於莫斯科之外的烏克蘭正教會（稱OCU），2022年戰後亦因為宗於莫斯科的烏克蘭教會（稱UOC）被指親俄對其實施諸多壓制。

從尊重國內少數族群和言語的角度來看，第二十點的內容並無爭議。

不過，要求俄烏兩國都尊重兩國語言的媒體和教育權利，在俄羅斯並無重要烏克蘭獨立社群的背景之下，其實就是要烏克蘭尊重俄語而已。而且，第二十點中的「納粹」條文，其實就是用來呼應普京以「去納粹化」作為開戰原因之一的政治宣傳。

在「歐洲方案」中，第二十點只化約為「烏克蘭將採用歐盟關於宗教寬容和保護語言少數群體的規則」。其他條款都刪去。

第二十一點是：

「領土：

- 克里米亞、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將被承認為事實上的俄羅斯領土，包括被美國承認。

- 赫爾松和扎波羅熱將沿接觸線凍結，這將意味著沿接觸線的事實承認。

- 俄羅斯將放棄其控制的這五個地區以外的其他商定領土。

- 烏克蘭軍隊將從他們目前控制的頓涅茨克州部分地區撤出，該撤離區將被視為中立的非軍事緩衝區，國際上承認為屬於俄羅斯聯邦的領土。俄羅斯軍隊將不會進入該非軍事區。」

這一點當然是最具爭議的條款，亦是威特科夫早在4月就向歐洲提出過的「割地求和」條款的變奏。

克里米亞全境2014年已落入俄羅斯之手。盧甘斯克在近期的戰爭中亦已被俄羅斯佔領全境。但頓涅茨克還在烏克蘭手上的大約兩成土地卻是烏克蘭自2014年以來建立起嚴密防禦工事的重要城市防線所在地。烏克蘭過去近四年為了防守這一片土地消耗大量烏軍性命，要澤連斯基或者任何烏克蘭政治領袖同意從此處撤軍，有極大的政治難度。

而且，雖然第二十一點稱這裏將被視為俄軍不會進入的非軍事區，但烏軍從此撤出、北約國家的軍隊又不能進入，誰來維持這個區域的防務和非軍事化的保證？就算烏克蘭願意割地求和，一支國際軍隊的介入是無可避免的。

如果此處沒有有力的監督，越過此道防線之後，烏克蘭中北部的核心地帶將會處於「中門大開」的狀態。

第二十一點雖然要求俄羅斯交出其他在俄軍手上的烏克蘭地區，但這對俄羅斯而言也不是一個重要的讓步。畢竟在蘇梅州、哈爾科夫州等地俄軍佔領區，其實也只充當戰場前線緩衡和軍事行動之用，自從2022年烏軍將這些州的俄軍驅趕之後，俄方已沒有重新佔領這些土地的意願。

從國際規則的角度來看，第二十一點將建立起「以武力改變國家邊界」的案例。這是二戰以來的重大禁忌。由一眾小國組成的歐洲大絕數國家當然也不希望看到這個禁忌被打破。

在停戰方案的撰寫上，第二十一點的用詞也頗有問題。畢竟，「事實承認」的意義其實就是「接受事實，但不承認」。

因此，綜合上述兩點，「歐洲方案」就直接把二十一點改成「就地停火」，即「關於領土交換的談判將從接觸線開始」；而事實承認的一點也改成「烏克蘭承諾不透過軍事手段收復其被佔領的主權領土。」

第二十二點是「在就未來領土安排達成一致後，俄羅斯聯邦和烏克蘭均承諾不通過武力改變這些安排。如果違反此承諾，任何安全保證將不適用。」

第二十三點是「俄羅斯將不妨礙烏克蘭將第聶伯河用於商業活動，並將就穀物自由穿越黑海運輸達成協議。」

第二十四點是：

「將建立一個人道主義委員會來解決未決問題：
- 所有剩餘的囚犯和遺體將在「全部交換全部」的基礎上進行交換。
- 所有平民被拘留者和人質將被歸還，包括兒童。
- 將實施一項家庭團聚計劃。
- 將採取措施減輕衝突受害者的痛苦。」

上述三點並無重大爭議。

第二十五點是「烏克蘭將在100天內舉行選舉。」

這一點很明顯是想企圖踢走澤連斯基。如果美國的方案真的在11月27日感恩節前獲得烏克蘭同意，割地求和、主動撤出本國領土的屈辱，再加上澤連斯基政府的貪腐風波，將會構成對澤連斯基非常不利的政治環境。踢走澤連斯基，似乎是特朗普和普京的共同願望。

不過，要在100天內舉行選舉也有很大的實際困難。目前烏克蘭有近四分之一人口因為2022年爆發的戰爭而身處外地。他們如何參與選舉是一大問題。

同時，由於美國方案存在烏克蘭割地、撤軍的條件，選區的重新劃定、前線人口遷移也將影響選舉如何進行。

「歐洲方案」就將此點改成「在簽署和平核協議後儘早進行選舉」，去除「100天」的硬性規定。

第二十六點是「這場衝突的所有相關方都將因其在戰爭期間的行為獲得全面特赦，並同意在未來不提出任何索賠或考慮任何投訴。」

這一點就是用來為普京等正被國際刑事法院追緝的人物提供的免罪條款。由於國際刑事法院不屬任何一國管轄，此點難有法律效力。

「歐洲方案」則將此點改成非常模糊的一句「將制定條款以應對衝突受害者的苦難」，也就是戰爭罪責問題日後再議。

第二十七點是「本協議將具有法律約束力。其實施將由特朗普總統領導的和平委員會監督和保證。違規行為將受到制裁。」

跟加沙停火協議一樣，大家都希望由特朗普來主持和平，給他面子，從而希望和平真的能夠維持。

第二十八點是「一旦各方同意本備忘錄，停火將在雙方撤退到商定地點以開始實施協議後立即生效。」

對於第二十八點，「歐洲方案」就加多了一句「停火方式（包括監測）將由雙方在美國的監督下商定」。因為美國方案完全沒有提及落實停火的程序和執行機制，歐洲國家就在這裏多加了這一點。

美歐主要分歧

綜合而言，美國提出的方案要求北約禁止烏克蘭加入；禁止北約成員國駐軍烏克蘭作安全保證；要求從被凍結的俄羅斯資產中獲利；排除歐洲和烏克蘭在監督和議執行上的角色；要求烏克蘭割地和撤軍求和；要求烏克蘭採行親俄的語言和文化政策；為俄羅斯官員提供免罪保證。

歐洲的還價則是保持北約門戶開放政策，由個別成員國拒絕烏克蘭加入；容許北約成員國駐軍烏克蘭作安全保證，並容許未來北約在烏克蘭被再次入侵的情況下出兵介入；被凍結的俄羅斯資產不能給美國獲利，全數用來作為俄羅斯對烏克蘭戰爭賠償的抵押；堅持歐洲和烏克蘭在監督和議執行上的角色；堅持「就地停火」，烏克蘭割地、撤軍與否在停火後再談；只要求烏克蘭符合歐盟的語言和宗教規則，不特別優待俄語；戰爭追責問題留待日後處理。

美國和歐烏之間的主要分歧，其實就在於「安全保證內容」和「就地停火與否」之上。其他問題大體上也是枝節。

白宮三派內鬥

根據彭博報道，這一次美國突然提出28點方案的背景其實非常草率。特朗普10月取消了與普京的布達佩斯峰會，又首次向俄羅斯石油巨企祭出制裁。人們原本以為特朗普已經對普京失去耐心。而特朗普此時似乎也開始將俄烏問題交到魯比奧手上，而魯比奧一向被視為是特朗普政府內部的對俄鷹派。

誰知道，在背後，威特科夫卻跟俄羅斯總統特使德米特里耶夫秘密草議這份俄烏和平方案。當中還有副總統萬斯（J.D. Vance）、與萬斯是耶魯同學的美國陸軍部長德里斯科爾，以至萬斯的副國家安全顧問Andy Baker的參與。

職能上負責外交的魯比奧，在方案寫成的後期才知悉此事。特朗普也是在「最後一分鐘」才知道方案的存在，但他卻很快為方案背書，如今更重新談起烏克蘭「手上無牌」「不知感激美國」之語。

若然屬實，此等背景就解釋了為何魯比奧初時會向美國參議員說這是俄羅斯的方案，其後又收回相關言論。這也解釋了為何魯比奧在剛剛過去的周末領軍參與俄烏停火方案談判之後，美國的立場又開始顯得對烏克蘭比較友善。

在俄烏問題上，特朗普政府目前呈現出的是「三派權鬥」之局。由威特科夫代表的是「速和派」，他們的目標跟特朗普一樣，就是儘快叫停俄烏戰爭，不論條件；由萬斯、德里斯科爾所代表的是「孤立主義者」，他們只希望美國從歐洲抽身，認為美國不應該管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由魯比奧代表的則是「華府外交建制」，他們認為美國必須主動參與國際事務，特別是要對付美國外交傳統上的敵人，當中包括俄羅斯、中國、其他被定義為獨裁的國家，甚至是其他左翼政權。

今天的情況是「速和派」和「孤立主義者」站在同一陣線，但他們缺乏外交專業，因此還是要受到魯比奧一派的局限。而且，特朗普本人立場搖擺不定，他理論上是不管歐洲死活的「速和派」，卻同時容易受到魯比奧的游說－－如今，美國在委內瑞拉一方繼續走向開戰邊緣，背後就主事者就是魯比奧。

在這種白宮內部權鬥之中，特朗普原有的不確定性之外，又多了一層不確定性。

不過，這種雙重不確定性，或許能為俄烏戰爭的涉事各方提供暫時接受停火的理由。

由於衝突各方都不知道特朗普本人的立場何時何地會轉變，也不知道其政府內部哪一派在何時何地會取得上風，討好特朗普本人似乎就成為了各方的最佳策略。在俄烏問題上，既然特朗普的目標明確，就是要停火，因此各方都堅持自己的目標也是停火，只是在細節上的要求不一樣。

在這樣的誘因結構之中，只要特朗普能夠提出一個模糊得恰到好處的方案，各方就有理由先接受了再算。正如加沙停火一般，大家都知道第一階段的停火、交換人質／囚犯、以色列局部後撤、加大人道物資進入等是容易辦到的事，第二階段的哈馬斯解除武裝、成立過渡性加沙管治機構等等，才是困難所在。

但和平方案的第二階段就寫得模糊不清，讓被打得半死的哈馬斯和打到自己累得半死的以色列都能暫時接受，停火落實之後大家就繼續在模糊的地帶中「摸着石頭過河」，伺機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對哈馬斯而言是保持武裝、重新接管加沙；對以色列而言是以停火作遮掩繼續消除任何巴勒斯坦建國的可能，例如提出在加沙以色列佔領區先進行重建）。

這次特朗普政府提出28點方案之後，縱使歐洲領袖和澤連斯基有多麼不滿，他們還是願意在28點方案的基礎上提出討價還價，繼續表揚特朗普謀求和平的努力。而俄羅斯不少官員都發言指出28點方案未達俄羅斯的戰爭目標，可是普京也表明這可以作為「最終和平協議的基礎」，繼續將停火未至的責任推在烏克蘭身上。

此刻烏克蘭在戰場上處於劣勢，但俄羅斯以目前速度打下去也至少要打好幾年才能把正式以法律方式併入俄羅斯的土地打下來。雙方實際上都有暫時停手的理由。

問題是，俄烏戰爭的複雜性高於加沙戰爭，而威特科夫也不是貝理雅。28點和平方案在「安全保證」和「就地停火與否」兩大關鍵問題上並沒有寫出歐烏俄都能暫且接受、恰到好處的模糊。

我們在此其實可以想像出一些可能俄烏都能接受的模糊處。例如，烏克蘭被要求交出的頓涅茨克烏控區的去軍事化地位，其實就可以訂明由聯合國授權由志願國家出兵去保證，這樣就能夠充實烏克蘭的安全保證同時又避免北約名義的駐軍。這種做法亦需要一段長時間去審批和執行，因此，在要求烏克蘭撤軍割地的條款上，也可以訂出一個按照聯合國授權維和進程交換烏克蘭逐步撤出的機制，而這套機制並沒有明確的時間限制，就如加沙哈馬斯的去軍事化一樣。

類似的條件，將較能讓俄烏雙方都姑且接受。

接下來，特朗普這次「感恩節停火」的願望能否實現，就要看如今重新介入停火談判的魯比奧能否變成另一個貝理雅，寫出一份模糊得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當然，正如加沙停火一樣，這樣的俄烏停火並不是長治久安之法，但至少能夠達成特朗普的即時目標，至少讓戰場上的死亡數字暫時停止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