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獨腳女」做義工惹熱議 竟是14年前在巴黎死守京奧聖火的她

撰文:外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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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多人的樓裏,一條腿的她成了群主。

2008年,法國巴黎,一個瘦弱的殘疾女孩在傳遞北京奧運聖火途中遭到襲擊,拼死捍衞了懷中的火炬。很多人因此記住了她的名字——金晶,也記住了火炬背後那張堅毅的臉。

如今,距離那場震驚世界的事件已經過去了14年,金晶早已淡出了公眾視線。她在上海過着平凡的生活。今年春天,小區封控後,她獨自一人被隔離在家中,成為了樓裏的志願者,每天撐着雙枴監督大家做核酸。 在鄰居眼中,她不再是「那個保護火炬的殘疾人」「輪椅上的天使」,光輝偉岸,又惹人同情。而是和所有普通志願者一樣,熱情,善良,操心,甚至有點固執的嚴格。這也是她最滿意的狀態。「當志願者不是作秀,如果大家都來關注你、擔心你,反而給別人添麻煩,那寧可不做。」

點圖重溫當年金晶遇襲情況及聽聽她講述在上海當義工的一些甘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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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她的自述。

等了好幾天終於被分配工作

我們小區出現病例比較早,3月2號就開始封控了。 當時上海的情況還沒那麼嚴重,力量都集中在這裏,大白也很多,管理上算是遊刃有餘的。 等到3月底,人手就越來越緊缺了。因為我本身就是上海市註冊的志願者,所以走了正規流程,向社區報到,希望可以被安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我能感覺到,居委會那邊還是有顧慮的。因為我畢竟腿不方便,他們可能怕我出什麼意外,不忍心真的把我叫我一線。所以嘴上説很歡迎,但一直沒給我分配任務。其實類似的情況我也經歷過很多次了,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但我又確實很想做點什麼,就在群裏教教新人怎麼去志願者網站註冊、怎麼群接龍,做一些解釋的工作。

當時,老志願者們經常掃樓敲門,非常辛苦。而我因為還不在這支隊伍裏,就通過大家每天上傳到群裏的抗原照片,試着統計了住户情況,幫樓裏做了一份防疫信息表。過了兩天,有位老志願者發現,每次群裏報名參加什麼工作,我都響應得很積極,但每次都輪不到我。他大概怕我失落,就問我願不願意幫和他一起分配物資。 我收到消息真的好開心啊,趕緊跑了下去。當時防疫裝備挺緊張的,隔離衣不夠,我説乾脆別給我穿了,反正我是要撐枴杖的,本來就做不到嚴格意義上的完全防護,所以那天我只戴了個面罩。

疫情之前,我因為一直撐雙枴,胳膊有點積水,查出了肩周炎,醫生建議我換成肘拐。 但做志願者之後,肘拐就顯得不夠方便了,不能一手拿本子,一手做筆記。所以我又換回了雙枴,這樣一來,走路、拎東西完全自如,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不舒服是一定的,但我想,只要熬過了這段時間,把該做的事情做好,然後再該看病看病,該針灸針灸,也就問題不大了。

有被刁難的憤怒也有無能為力的傷感

有了第一次的經歷,後來樓裏再有什麼工作,其他志願者自然而然就會叫上我了。 我們主要負責監督大家做核酸、發放抗原、分配和統計物資。看上去都是很瑣碎的小事,但做起來真的沒有想象中容易。 樓裏一共200多個住户,有些人不看手機消息,有些人因為在開會或是孩子上網課下不來。本來一兩個小時的事,可以被拉長到大半天。光是做核酸,就要和居民各種「鬥智鬥勇」。 一開始,有些住户會假裝家裏沒人來逃避核酸。這時候你就要像偵探一樣,問上下左右的鄰居,有沒有聽到過這家人發出動靜,或是看到過他們出來扔垃圾。甚至還要去查他家的水錶走不走字,來判斷屋裏住不住人。 摸清了這些信息後,我們也做不到破門而入啊,就只能鍥而不捨地敲門。

樓裏有個小夥子曾經就是「困難户」,早上要睡覺,起不來,怎麼喊他也不肯下樓。 我的脾氣還挺爆的。那天統計完核酸人數,就剩他一個人沒做,我在門口等了幾分鐘都沒有回應。最後我越來越生氣,幾乎是「擂門」了,還警告他要報警,才把他叫出來。 其他志願者在群裏聽説了,趕緊衝上來,生怕我出什麼事,畢竟對方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孩。不過,那孩子還是挺乖的,後來一直有好好做核酸。 我也理解很多年輕人睡得晚,早上起不來。所以那次之後,我跟居委會提了意見,儘量在前一天晚上就告訴我第二天的安排,我好去群裏讓大家準備好,不要臨時通知。否則的話,我們志願者經常等消息等到凌晨一兩點還不敢睡覺,居民大清早被吵醒也一肚子怨氣。好在大部分鄰居還是非常配合我們工作的。樓裏有一對70多歲的老夫妻,叔叔癌症晚期,一直卧病在牀。每次做核酸,阿姨都要把他挪到輪椅上,特別吃力。 到了一樓,還有幾級台階要翻過去,這時周圍的人會幫她一起搬輪椅。她每次自己累得滿頭大汗,還一臉歉疚地不停感謝大家,總是一副給別人添了麻煩的樣子,看得我怪難受的。

前段時間,阿姨找到我們,説叔叔在家裏昏過去了。我知道樓裏有兩個醫生,請他們趕緊去幫忙看看。沒想到老人家不是昏迷,是已經去世了。 我只能安慰阿姨:「也許叔叔是看你太辛苦了,想讓你歇歇,所以就先走一步了。」 我們叫來了救護車,老兩口的女兒也從別的小區回來看了爸爸最後一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們幾個在雨中目送着叔叔上車離開了。 這種時候,我真的很無能為力,覺得自己做得還遠遠不夠,又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從點頭之交的陌生人變成彼此投餵的戰友

志願者做久了,越來越多鄰居説我像個「媽媽」一樣,總是嘮嘮叨叨地催大家做核酸和抗原。有時候別的志願者都放棄了,我還是不死心,非要把人湊滿。 漸漸地,可能是我的存在感太強,我居然變成了我們樓的群主。大家有什麼問題都會來找我,缺什麼東西,如果我家裏有,也會分給他們。 很多鄰居覺得我辛苦,變着花樣地送來各種美食:蔬菜、肉骨頭、小黃魚、麪包、瓜子、甚至燒好的炒飯、羅宋湯……冰箱都快放不下了。 前兩天,樓下有個叔叔給我拎來一袋蘋果和獼猴桃,我推脱半天不肯收,他乾脆放下東西就跑了。 我其實是不太吃這兩種水果的,就拿給了另一個志願者,他家裏有個5歲的女兒,肯定喜歡這些。 他收下後,非要回贈我點什麼,一直問我缺不缺這、缺不缺那。我給他錄了段我冰箱裏食物都要溢出來的視頻,告訴他我什麼都不需要。 最後,他還是送了我一大袋零食和荔枝。我開玩笑説,以後要在門上貼張字條:請不要主動投餵各種食物給這個一直想要減肥的人! 投桃報李,有來有往,好像已經是我們樓的傳統了,特別溫暖。

我是2015年搬到這個小區的,這次疫情之前,和鄰居們並不熟悉,也沒怎麼説過話。 以前我一直覺得我們樓的隔音效果很好,所以在家裏習慣了用一隻腳跳來跳去,以為樓下不會聽到這些聲音。 這次封控,大家同時被關在家,經常會在群裏議論哪裏比較吵,我才知道原來我們樓的隔音這麼差,趕忙向樓下鄰居道了歉,説自己以後一定多注意。沒想到我起了個頭,大家紛紛開始向自己的左鄰右舍道歉,都在反省自己可能不經意間打擾到了對方。群裏一下子變成了道歉大會。 有這麼多暖心的事,我的工作雖然辛苦,但也感覺是被愛包圍的。 至於很多人擔心的做志願者更容易感染病毒,我好像也從來沒怕過。大不了就是進方艙嘛。其實,除了看起來只有一條腿,我的生活真沒什麼不方便的。直到兩週前,有天夜裏12點多,我突然看到自己的核酸結果顯示「待複核」,這麼多天來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 當時我唯一的想法是:要命了,我今天還給19樓的阿姨送過飯,我這不是害了人家嗎?然後一個個回想自己還接觸過哪些人,特別焦慮。 好在15分鐘後,隨身辦上又恢復了「待上傳」。朋友告訴我,別的小區也出現了這種情況,應該是系統錯誤。我又測了抗原,顯示是陰性,才放下心來,總算沒給別人添麻煩。作為志願者,比起自己感染,更擔心的是把病毒帶給樓裏其他人。那些1歲的嬰兒、80多歲的獨居老人,比我脆弱得多。

如果給別人添麻煩寧可不做志願者

2008年擔任火炬手,的確成為了我人生中很重要的轉折點。 從那一刻起,有更多人認識了我。直到現在,小區群裏偶爾還會有鄰居提起這段歷史。 我其實挺不好意思的,因為一件14年前的事,至今還在受到大家的另眼相看。明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卻總被誤解成一個光輝的形象。 2008年之後,我一直在做志願者。但對於這個身份,這些年我的想法有了很大的轉變。 年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別看我撐着枴杖,但我能做的不比一般人少,甚至因為特別能吃苦,説不定能力還更勝一籌。 所以08年的時候,我本來想第一時間趕去汶川。最後放棄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當時知道我的人挺多的,如果我去了,勢必會分散他們的注意,他們説不定還要專門找個人來照顧我,那就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做志願者,首先考慮的就是對方是否真的需要,以及我會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否則寧可不做。

這次疫情,我在樓裏做志願者,其實就是一個非常自然的狀態。 我也會累,也會發火,也會被感動。沒有人覺得我有多特別,大家不會因為我曾經的光環而高看我,也不會因為我的殘疾人身份而特別照顧我。 我和其他志願者、和這座城市的所有人一樣,就是希望疫情早日結束,大家能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