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女生開始「墮男胎」了?韓女:不要從胯下生出壓迫我們的性別

撰文:那個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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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告訴一個年輕的韓國女性,再不生孩子這個國家就要滅亡了。那她可能大概率會説:亡了才好。

韓國女人,可能是目前推動亞洲性別議題的最兇猛力量。(點擊放大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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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墮男胎」運動?

比起中國女性後知後覺的女性意識,韓國算是全東亞女權的革命老區。最近,韓女在中文互聯網的有一句話流傳甚廣——「不要從胯下生出壓迫我們的性別,不要讓我的血肉變成刺向我的尖刀。」

這句話背後指向的,是一場傳聞中的「墮男胎」的運動。在抖音、小紅書、B站等平台,許多自媒體宣稱「韓國女性正在拒絕生育男孩」。如果產檢發現性別為男,寧願墮胎也不生下來。國內網友的反應分成了兩類。一部分人認為「幹得漂亮」,這是父權社會千百年來剝削女性的一次反噬,也是為曾經被墮的女胎們出了一口惡氣;另一部分人則無法認同這種做法,同態復仇並不能對性別平等議題提供實質性的幫助。

然而,所謂的「墮男胎運動」似乎是一場誤會。在我委託一位朋友詢問了兩位韓國年輕女性之後,得到的答案都是「並沒聽説過這件事」。目前我們也沒有找到官方認證的信源,能夠證實韓國女性在大範圍地墮男胎。在Google分別用中文、英文、韓文檢索「墮男胎」相關新聞,顯示的結果主要集中在中文平台。

而這起事件的根源,來自一個韓國極端女權論壇WOMAD。論壇中有這樣一則帖子:「남자 아기를 낙태했다」。帖主表示自己剛剛墮胎了一名男嬰,得到了論壇其他成員的喝彩。在後續的相關線索裏,警方對這名帖主進行了調查。後因證據不足撤回起訴。在韓文媒體中,關於WOMAD極端女權墮胎帖子的新聞,可以定位到2018年7月左右。當時的韓文新聞也提及:帖子的真實性無法確定。

簡而言之,比起真正意義上的性別運動,「墮男胎」更像是一句小範圍的極端女權主義口號,而這個説法早在2020年期間就在中文互聯網流傳過。溯源之後,很容易發現「墮男胎運動」站不住腳。在韓國,2019年4月,法院才裁定「墮胎為刑事犯罪」違憲,並責令國會在2020年底之前修改相關法律。2021年墮胎在韓國才正式合法。所以用韓文搜索「墮胎」時,我們主要看到的仍然是韓國女性討論「墮胎合法化」的相關內容。

也有人提出「墮男胎」傳播過程中的bug:如果一位極端女權人士真的厭男,那麼大概率也不會選擇婚育,更不會走到墮胎這一步。但無論如何,韓國女性喊出的這句口號,足以讓全亞洲人為之一震——如果我們因為「墮男胎」而感到不可思議,那為什麼卻對「墮女胎」習以為常?

韓國的重男輕女偏見和中國不分伯仲,似曾相識的是,在韓國最保守的城市大邱,有些家庭也會給女孩起類似「招娣」或「來娣」這樣的名字。而WOMAD論壇除了「墮男胎」帖子之外,其他言論更令人不寒而慄。這個網站目前開放,打開首頁,你會看到弗裏達以及波伏娃這幾位女性主義代表人物。

翻閲論壇,你會發現這裏的女性談論的內容就是性轉版的「JM帝國漫畫」,涉及的內容非常血腥。她們希望通過性別滅絕,建立一個完全沒有男性的世界。官方已經將其定義為納粹、反社會、種族主義的邪教組織。由於網站內容過於極端,連ChatGPT最終都拒絕幫我翻譯。但WOMAD論壇並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它已經是韓國女權互聯網社羣的第二次迭代。當我們看清韓國這場漫長的性別戰爭之後,就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這樣極端的聲音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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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性別戰爭

韓國的性別對立,是全亞洲最慘烈的競技場。前韓國性別平等部部長鄭賢白曾感慨:「如果不解決性別平等問題,韓國就永遠無法解決出生率問題」。除非奇蹟發生,否則韓國的性別戰爭不會結束;而性別戰爭不停火,韓國人只能眼看國家沉沒。

一切從韓國的經濟發展初期説起。朴正熙時期,政府通過經濟計劃進行工業化發展,女性工人在勞動密集型工廠做着廉價的流水線工作,和男性共同創造了漢江奇蹟。民主化運動時期,婦女組織是反對軍政府獨裁的一支重要力量。在反抗過程中,她們還要承受鎮壓方施加的性暴力。當時較為著名的案件是富川警察署性拷問事件,首爾大學學生權仁淑隱藏身份參與工人運動,被捕之後,警察署對她施加了性暴力折磨。

無論在社會生產還是民主化進程中,婦女都稱得上撐起了韓國的半邊天。韓國經濟騰飛後,女性受教育程度一路上升,甚至逐漸趕超男性。2020年,女性的高等教育入學率為71.3%,比男性高出5%。而與之對照的是,社會對女性的期待仍然只是煮飯婆與生育機器。

首爾國立大學社會學家張京燮針對畸形的韓國社會創造了「壓縮現代性」一詞,用以描述社會的極度不平衡狀態:一面是迅猛快速的經濟發展,另一面是沉重落後的傳統家庭制度與性別觀念。比如,韓國的家庭法實行户主制(호주제,Hoju-je/family registry system),規定在户籍系統中只有男性才能登記成為家庭户主,並且家庭户主只能由長子繼承。這個以男性為絕對中心的制度,直到2005年才被宣佈取消。這也是女性地位難以改變的制度性原因。

走進職場後,韓國女性會發現「同工同酬」也是個白日夢:大家都是一路「卷」過來的,憑什麼女性的工資低一頭?韓國女性的薪水僅為男性的63%,這是發達國家中男女薪酬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在韓國證券交易所上市的公司中,超過65%的公司沒有女性高管。並且韓國一直被《經濟學人》評為經合組織國家中,對職業女性環境最差的國家。報酬不公平只是一方面。韓國女性還要在職場上承受性別角色帶來的騷擾與歧視。

一位韓國護士感慨,在護士學校上學時,她的導師告訴全班「護士漂亮的臉蛋是她提供的服務的一部分」。在BBC拍攝的一部紀錄片裏,一位叫做尤娜的銀行文員説,自己來到公司的第一件工作是給所有同事做午餐便當,並且還要清洗男洗手間裏的毛巾。她當下拒絕了,可老闆比她還吃驚:「你怎麼能指望男人們洗毛巾呢?」

社會「倒逼」高學歷的她們放棄事業迴歸家庭,揹負母職與妻職的懲罰。而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自然無法滿足於繼續在灶台旁打轉。性別觀念的撞擊在這片土地上變得易燃易爆炸。2015年是這場性別戰爭正式打響的節點。自此,在韓國的互聯網上,年輕男女(從10歲-30歲)之間,開始出現尖鋭的矛盾和對立。韓國慶熙大學的孫熙正教授將2015年在網絡空間引發的女權主義大眾化潮流,命名為「女權主義復興」(Feminism Reboot)。2015年以前的婦女組織多為官方背書的温和派,而2015年之後,互聯網集結了大量民間女性力量,同時訴求也越來越激進。

戰爭的起因是一場誤會。2015年春天,中東呼吸綜合徵冠狀病毒在韓國爆發。韓國互聯網論壇DC Inside開設了一個關於疫情信息的論壇「MERS Gallery」。當時流傳一則謠言,稱兩名感染中東呼吸綜合症的韓國女性拒絕隔離,轉而去香港購物,在論壇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兩名女性被韓國網友貶低為給國家丟臉的「泡菜女」(김치녀,gimchi-nyeo),在韓國這是一個厭女術語,專指拜金的韓國女人。

無端的指控惹怒了韓國女性。女權主義網友創造了「泡菜女」的鏡像詞「泡菜男」(김치남,gimchi-nam),經此役集結,成立了著名的韓國女權論壇Megalia。「Megalia」是一個合成詞,由事件的導火索「MERS Gallery」與著名女權主義小説《伊格利亞的女兒》(Egalia's Daughters)組成。女權成員運用一種名為「鏡像」(Mirroring)的方法,對韓國男性網友的厭女言論進行反擊,也就是中文語境下的「以牙還牙」。

在Megalia出現之前,韓國互聯網充斥着不少厭女網站,其中最知名的就是ilbe.com,它被定義為極右、反社會、歧視女性與性少數羣體的男權網站。韓國男性日常嘴臭韓國女性胸小,韓國女性就反過來嘲笑韓國男性的生殖器平均長度只有6.9釐米。這也是我們熟悉的「辱男」手勢的發源。韓國大田忠南國立大學性別研究學者鄭宜松(音譯)將Megalia的興起與流行,描述為「巨魔女權主義」。

Megalia成功把曾經潑在女性身上的髒水全都潑回去了,發表了一系列辛辣諷刺的言論,類似於「貞潔是男人最好的嫁妝」「守男德的男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廚房裏」。韓國的俗語裏有一句「女人三天就得挨一次打」,Megalia就舉一反三發明了「男人每呼吸一次就得挨一次打」。ilbe論壇裏的厭女雄文,被Megalia成員複製粘貼,把文章中的「女性」替換成「男性」後,原模原樣又發了一遍。就連ilbe論壇裏的個別男性都被觸動了:「Megalia讓我明白了女性看到ilbe時的感受」。起初Megalia確實推動了韓國女性權益,後來越走越歪,充滿仇恨男性的恐怖主義言論。

2015年,一本韓國男性雜誌使用了一張極具性暴力意味的照片作為封面,男演員手持香煙扶着後備廂,裏面露出一截被捆綁的女性小腿。憤怒的Megalia成員立即與國際媒體和女權組織聯繫,引起軒然大波,最終Maxim雜誌不堪壓力發表了道歉聲明。除此之外,Megalia還成功推動了韓國大型色情網站Soranet的關閉,這個網站類似於「國產區」,充斥着盜攝偷拍的性愛視頻,還有教人約會時使用迷姦藥的方法論。

2016年,一起針對女性的殺人案件,是韓國性別戰爭進入熱戰階段的重要節點。一名34歲男性,在首爾鬧市區的江南地鐵站附近的公共廁所內,殺害了一名陌生的23歲女性。而他殺人的動機,是因為他認為「大部分女性經常無視他」。警方最終判定兇手有精神疾病,這並不是一場針對女性的仇恨犯罪。事實上,在受害者進入公共廁所之前,有6位男性進入,兇手都沒有行動。直到女性受害者進入時他才掏出兇器。

事件發生後不久,數千名韓國婦女聚集在江南地鐵站,將她們的控訴和恐懼寫在便利貼上:「下一個被害者可能就是我」。女性的抗議行為很快就遭到韓國男權組織的「反抗議」。男權組織成員認為,將這件謀殺案歸因為厭女症,只會加劇韓國社會對男性的歧視。在紀錄片中,男性與女性站成了兩個陣營。男性大喊:「不是所有男人都是潛在的罪犯」。對面的女性回擊:「但所有女性都是潛在的受害者」。研究性別和人口統計學的社會學家金朝恩發現,在江南謀殺案發生後,谷歌搜索「厭女症」和「女權主義」的次數急劇增加,這起謀殺案就像點燃全體韓國女性的啓蒙之火。

2018年,轟轟烈烈的#me too運動亞洲分會場在韓國拉開帷幕。「我的生活不是你的三級片」是當時韓國女性舉起的最著名的口號。在韓國,偷拍的針孔攝像頭無處不在,不管是公共區域還是私人區域,韓國女性都不敢輕易上廁所。檢察官徐智賢公開指控一名前韓國司法部官員對她性騷擾,數百名女性站出來講述了她們遭遇性暴力的經歷。後續韓國女性陸續扳倒了強姦女秘書的總統候選人安熙正、性騷擾新人作家的詩人高銀、企圖強姦女演員的著名導演金基德。

2020年,N號房主犯被逮捕,也得益於記者的長線追蹤與女性權益羣體的執着追問。惡劣的性別環境就是韓國女性最堅硬的節育環。「即使女性有工作,當她結婚生子時,撫養孩子的部分幾乎完全是她的責任,就算她們生病了,仍然會被要求照顧她的公婆。」即使在雙職工家庭中,韓國妻子平均每天花在家務上的時間也超過三個小時,而韓國丈夫則為54分鐘。甚至在生孩子之前,《懷孕指南》還會要求女性給老公準備好一個禮拜的飯菜和換洗衣物。更不用説需要祭祀的大型傳統節日,韓國女性幾乎要像勞工奴隸一樣扎進廚房。

另一方面,親密關係中的性暴力也讓韓國女性無法信任異性戀婚姻制度。26歲的Yeowon説:「在韓國,婚姻是一種生存威脅」,婚戀為一部分男性提供了暴力的通行證。在韓國,有一個特殊的名詞叫做「安全分手」,也就是女性提出分手後沒有遭到男性的惡意報復。之所以有這樣的名詞,是因為性暴力案件太普遍了。

2015年,一名20多歲的男子在被要求分手時,一怒之下殺死女友,並將她偷偷埋葬在忠清北道堤川市的一座小山上。「發生在戀愛關係中的兇殺案比例非常高。因為在儒家傳統中,毆打妻子是一種管教方式」,一位韓國性別研究學者説。甚至連性暴力的概念都是後來才出現的。直到1994年修改以前,性暴力在韓國法律中被歸類為「貞潔犯罪」(Crimes concerning Chastity),被施暴的客體不是女性本身,而是她的「貞潔」被破壞。在韓國,每三天就有一名女性被親密伴侶或前伴侶謀殺。「我們在家裏更危險」,一位韓國婦女苦笑着道:「韓國安全的概念只適用於公共街道」。

性別平等與家庭部2021年的一項研究發現,16%的韓國女性曾遭受過某種親密伴侶暴力——這一類別包括情感、身體和性虐待,以及一系列控制行為。非營利組織韓國女性熱線早些時候進行的一項規模較小的調查發現,62%的參與者最近在約會時經歷過此類行為。在2015年對2000名男性進行的一項研究中,近80%的人表示曾對約會對象有過虐待或控制行為。韓國特色女權主義,可以理解為被壓抑到一定程度後的井噴式爆發。當一根橡皮筋被抻到極限,反彈的作用力也是最大的。

03 兩敗俱傷

性別戰爭沒有贏家。社會學家金朝恩認為,韓國男女之間的不信任甚至仇恨,正是韓國出生率下降的關鍵。別説找對象生孩子了,女性根本不想和韓國男人產生任何關係。男性也如此。韓國男性在2011年左右提出了「三拋」主義:貫徹「不戀愛、不結婚、不生育」的方針。如今已經進化到了「五拋」「七拋」,實在活不下去了就不活了。

而韓國女權主義提出了更加具體的綱領「6B4T」。

6B:不結婚、不生育、不戀愛、不性交、不消費辱女品牌、不與已婚女性互助
4T:脱掉束身衣、脱離宗教、脱離偶像、脱宅脱腐

這其中,韓國女性主張的「脱掉塑身衣」運動是一場空前的思想劇變。一個熱知識:韓國的整容行業領先全球,是全世界人均整容率最高的國家,對女性的審美標準精細化到恐怖的程度。許多最前沿的審美概念,大多都是以韓國為圓心輻射到全亞洲。從髮絲到指尖,從眼皮的褶皺到毛孔的粗細,從罩杯的大小到臀線的弧度——韓國女性是全世界「服美役」程度最嚴重的羣體。

不少旅居韓國的博主都談論過,韓國人已經把睡眠進化掉了。他們加班到深夜後,蹦迪到凌晨四點,早晨八點又可以全妝出現在學校或公司。即便累到快猝死,也要全妝。對於韓國社會來説,女性的短髮和素顏幾乎是一種反叛的「極端女權行為」,甚至會收到死亡威脅。一位曾在韓國留學的朋友告訴我,當她素顏上課時,許多韓國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

女性薪資本來就比男性少,還要支付額外的粉紅税,不斷追趕越來越荒謬的審美標準,物質與精神陷入雙重貧困的境地。這也是「脱掉塑身衣」運動的訴求——不再迎合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審美規則,砸碎所有化妝品和男性凝視。韓國的著名YouTube美妝博主Lina Bae發佈了自己的卸妝視頻,超過500萬人觀看了她的直播。她用自己的影響力號召韓國女性:別再服美役了。

脱掉緊身衣之後,韓國女性還發起了「剪短髮運動」。不少女性在放棄化妝之後,主動剪掉長髮。而這個再合理不過的行為,在韓國主流人羣看來卻是離經叛道。一位20歲的女大學生因為天氣炎熱剪掉了長髮,結果所有人都覺得她不正常:『路人上下打量着我。父母問我「你為什麼剪頭髮?你瘋了嗎?」 他們甚至問我是不是女同性戀。』

藝術家全寶拉(Jeon Bora)通過一組黑白攝影作品聲援了短髮運動,她用鏡頭向社會展示了女性最原本的樣子:沒有燙成波浪的捲髮、精緻的妝容、芭比娃娃的身材。只是普通人類的身軀。她的訴求是「摧毀社會定義的女性觀念」。這場運動也帶來了雙面的影響。

2021年,韓國射箭運動員安山在東京奧運會上贏得了三塊金牌,然而她的祖國卻以罵聲回應她——只是因為她留短髮、不化妝。一名男子在帖子中説:「獲得冠軍很好,但她的短髮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名女權主義者。如果她是的話,我撤回我的支持。所有女權主義者都該死。」許多女性為了聲援安山,自願剪掉長髮加入「短髮運動」。

在這場性別戰爭中,最有趣的是,男女雙方都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他們互相攻擊,就像「豆瓣vs虎撲」的升級版。韓國男性形容韓國女性是「自私、虛榮,樂於物質剝削伴侶的拜金婊」。而韓國女權發明了「韓男蟲」一詞,形容韓國男性是「醜陋的、沙文主義的、沉迷於嫖娼的蠕蟲」。結果就是,男女雙方對彼此的恨意到達頂峯,他們共同拋棄了對異性戀婚姻制度的最後的濾鏡。

而這樣的想法,普遍存在於「雞同鴨講」的年輕男女中。20多歲和30多歲的女性和男性,互相認為「我是性別歧視的受害者」。雖然20多歲和30多歲的男性將「對男性的歧視」視為生存問題,但50多歲和60多歲的男性普遍認為「性別歧視的受害者是女性」。這意味着不同代人對「什麼是性別歧視」的看法存在差異。

只有27.4%的20多歲男性和37.6%的30多歲男性同意「由於父權制和性別歧視,女性的社會和經濟地位低於男性」。20多歲和30多歲的女性分別同意80.7%和67.2%。只有18.2%的20多歲男性和30.4%的30多歲男性同意「女性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20多歲和30多歲女性的同意率分別為73.7%和68.9%。這意味着20多歲和30多歲的男性不承認父權制和男性中心主義造成的結構性性別歧視。(《韓國日報》)

如果説老一輩男性還保留了大男子主義式的紳士感,認為女性天然地需要被保護,那麼年輕男性更願意將女性視為高麗地獄生存大逃殺的競爭者——是你們佔用了我們的社會資源。年輕男性認為韓國早就實現了性別平等,而女性仍然作為社會中的「弱者」享有不公平的保護,有點「蹬鼻子上臉」的意思。在Asian Boss的街頭採訪中,眾多年輕男性認為,女性專屬車廂、女性專屬停車位、以及女性免服兵役,都是她們享有的特權。加上女性的工作時間普遍比男性短,出門約會也都等着男性買單,談戀愛還需要買奢侈品禮物——女性的生存狀態比男性好多了。

韓國年輕男性被「剝奪權力」(disempowered)的過程,讓他們感到無所適從,似乎一切都不像父權曾經允諾的那麼美好。首爾成均館大學社會學教授鄭宇九認為:「韓國的年輕男性不像老一輩那樣享有男性特權,但他們仍被對男性職責的持續期望所困,包括服兵役。」根據一項民意調查,在20多歲的韓國男性中,近79%的人表示他們是嚴重性別歧視的受害者。

「20多歲的男人們很生氣,因為他們不得不為前幾代人造成的性別歧視付出代價」,韓國京畿道研究所研究員説。性別歧視不是他們這代人造成的,性別紅利他們也沒享受到,結果激進女權主義卻聲討的是他們,這像是一種「代際背鍋」。「年輕男性將自己的生活與父輩相比,感到非常沮喪,於是他們把這種挫敗感投射到了女性身上」,韓國婦女發展研究所研究員李美貞説。由此,女權主義在韓國社會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污名化,變成了一個骯髒的詞語。只要你敢説自己是「女權」,你就會被「社會性死亡」。

遊戲公司女員工因T恤上寫「Girls don't need a prince」被開除,女愛豆的手機殼上寫了「Girls Can Do Anything」這樣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話,也會被全網網暴刪帖。憤怒的男性羣體也「以牙還牙」,開展了一場「反女權運動」,對任何疑似嘲笑男性生殖器的廣告進行獵巫。便利店GS 25、炸雞連鎖店BBQ Genesis、露營品牌Kyochon,都因這場獵巫運動被迫刪除廣告海報。GS 25的集團總裁也因爭議廣告而被降職。最後發展得越來越離譜:一張信用卡、一罐星巴克咖啡、甚至包括韓國國家警察局和國防部,都被指控「冒犯男性」,最終刪除了冒犯性的圖像並向韓國男性道歉。

韓國男權組織逐漸興起,有了自己的小團體以及YouTube頻道。韓國最活躍的反女權組織之一「男人團結」(Man on Solidarity)的負責人表示:「我們不仇恨女性,我們也不反對提升她們的權利,但女權主義者是一種社會罪惡。」

在一部紀錄片中,記者分別採訪了幾位韓國女權組織與男權組織的領導。女權組織者告訴記者,來自男性的恐嚇現在正在變得越來越具象,她們都活在被生命威脅的恐懼中。一位男權組織者因為Soranet色情網站被關閉,向女權主義者宣戰。他認為男性羣體在韓國已經是「悲哀的弱者」。他們要找工作、服兵役、養家餬口、給拜金女買包。

記者跟隨另一個男權組織來到他們的研討會。這裏有律師、大學教授、醫生,甚至還有一位女性。在研討會上,他們討論極端女權主義者的瘋狂,一定是因為「她們從來沒有和男性約會過」,甚至「從未有過性經驗」。唯一一位女性成員發表意見:女性被尾隨被性侵,多半是因為自己打扮得露骨,勾引男人還不準男人碰。現場頓時爆發雷鳴般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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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或將消失的國家

這場戰爭仍然沒有結束,但損傷已經逐漸浮出水面。韓國確實沒有人願意生孩子了。過去的六十年,韓國經濟從廢墟中站起來,經濟規模增長了約800倍,從1961年的20億美元飆升到了2019年的1.6萬億美元。而另一面,人口像被黑洞吞噬一般。學校被改造成養老院,婦產科空空蕩蕩,在一張新聞圖片中,京畿道水原市某女子醫院新生兒室的搖籃裏空無一人。全羅北道今年超過一半的小學新生人數不到10人。不少學校因缺乏生源即將關閉。

以江原道為例。去年江原道的總和生育率為0.97,為1993年首次統計以來的最低值。江原道的日託中心數量在2018年為1086家,2023年減少了16.6%,剩下了906家。在一位旅居韓國的B站UP主的作品中,她形容韓國大街上的嬰兒車裏,坐的不是嬰兒而是寵物狗——年輕人寧願獨居養寵物,也絕不為生育犧牲自己。

韓國國家統計局公佈的數據顯示,去年韓國總和生育率為0.78,比上一年下降了0.03,為歷年最低,同時創歷史新低,並且在經合組織成員國(OCED)中排名最低。但韓國再急也沒用。過去的15年,韓國政府為解決低生育問題投入了280萬億韓元,生育率卻持續下降。尹熙悦上台後,繼續加大力度挽回育齡內年輕人。主要措施包括:24個月以下兒童免費住院、支持不孕症治療費用、擴大兼職托兒和托兒服務,以及放寬新婚夫婦購房專項貸款標準等減輕住房負擔的措施。

生育率解決不了,老齡化還在一旁虎視眈眈。韓國養老金財務測算專家委員會在今年3月31日公佈,韓國的養老金枯竭點為2055-2056年。朝鮮戰爭結束後,韓國的第一代嬰兒潮(1955年至1963年出生)和第二代嬰兒潮(1968年至1974年出生)創造了人口黃金時代。1960年代,韓國女性平均生育6個孩子,為整個國家的經濟騰飛帶來了人口基礎。

1984年,韓國生育率開始走低,總和生育率不足2.1;2001年以來,韓國的總和生育率一直處於1.3以下;去年,韓國總和生育率降至0.78,成功觸底全世界最低水平。在首爾,總和生育率甚至低到了0.59,也就是説如此繼續下去,首爾每兩個女性中就有一個永遠不會生育。這種趨勢是男女共同選擇的。據估計,超過1/3的韓國男性和1/4的韓國育齡女性將永遠不會結婚。

韓國年輕一代的共同宣言是——奴隸最好的報復,就是不再生產奴隸。而男女之間的性別仇恨,影響了選舉和政治。當保守黨尹錫悦上台成為總統後,韓國網友笑稱他們等來了自己的「特朗普」。性別變成了政客的票倉。曾經文在寅還用「女權主義者」的身份吸引選票,而現在形勢翻天覆地,政黨們紛紛爭取「反女權」的保守選民。

根據民意調查,將近59%的18至29歲男性投票給尹,而該年齡段的女性中有58%投票給自由派候選人。許多政治研究員表示,像韓國這樣的單一種族國家,這次選舉唯獨強調了性別,而不是種族身份或階級問題,這或許是社會斷層的新節點。自新總統上任後,尹政府考慮從學校教科書中刪除「性別平等」一詞,並取消了對性別歧視項目的資助,並承諾「將性別預算轉移到國防開支」。

最引起女性不滿的,是尹政府直接廢除了性別平等和家庭部,也就是韓國的「婦聯」,即便這個部門的預算只佔了政府財政預算的0.2%,是所有部門中預算最少的,它曾經幫助了許多性侵受害者與家暴受害者。去年,尹錫悦表示:韓國目前已經不存在性別歧視了。就在前幾天,韓國政府又提出了新政策:只要生育三胎,男性即可免除兵役。連圍觀的中國網友都笑了——這種操作,不就是我加班,獎金同事拿?

在韓國流傳着這樣的故事:朝鮮戰爭時期,男性士兵會讓婦女走在前面,替他們用肉身「掃雷」。韓國的男性和女性,似乎從來都沒有彼此信任過。就算有,也只存在於韓劇的空中樓閣裏。很難想象,作為亞洲最具備公民意識的國家之一,卻在性別議題上反映出了極大的錯位感。在無法解決財閥問題、無法解決房價和生存問題、無法給年輕人提供更積極的生育環境時,他們選擇了讓男女在內部繼續廝殺下去。性別戰爭的戰火燒遍之後,四周一片寂靜,韓國未來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本文獲「那個NG」授權轉載,微信公眾號:huxiu4yo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