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村上春樹借作品角色道出大眾的責任 溫柔的為孤獨少數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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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編按】村上春樹的《1Q84》和《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都有一個相同的元素貫串整部作品。不論是前者的主角天吾,還是後者的多崎作,他們都是社會大眾中的小眾、異類;無法成為多數的一方讓他們從小就需要體驗世界的殘酷與折磨,大大影響著他們往後的性格和路向。村上春樹一直以來對於小眾艱難的處境都有著很深的感受,這也因此刺激了他利用自己的作品去為少數發聲,亦同時對身為多數的大眾作出提醒。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的《以愛與責任重建世界: 楊照談村上春樹》〈孤獨的少數〉一章,內容講述作家楊照對村上春樹這位近代文學經典作家作品的評論和解讀,解析《1Q84》,以及《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村上春樹對於兩位主角的描寫與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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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少數與多數的區別,站在少數立場呈現生活的艱難,村上春樹真的極度在意。他不斷提醒:大部分的人在不多思考、不動用反省時,會很自然地站到可以提供安全感的多數那一邊,可是那些就是具備少數特質、無法加入多數的人怎麼辦?為這種少數發言,還被欺凌的孩子一個公道,不是那麼容易處理,刺激村上春樹動用了豐富的人生洞見與想像,同時也套用了他慣常的小說框架,受霸凌這件事成了多崎作生命中的那口井,全無預期地掉了進去,從此再也不可能走回原來的路。如此作品也就需要長篇才能鋪陳得開了。

這部小說最獨特之處,在於引用了《巡禮之年》作為貫串的意象。對於生命的追尋,不斷接受考驗,「巡禮」或「壯遊」到最後,必將終於看到、掌握到孤獨的自我。

《以愛與責任重建世界: 楊照談村上春樹》書封。(麥田出版提供)

書名:《以愛與責任重建世界: 楊照談村上春樹》
作者:楊照
出版:麥田出版

天吾也是一個這樣的孤獨者。他和安田的對話中「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現在記憶偶爾還會蘇醒過來,無法忘記,不過他沒有提這件事,要提的話會很長,而且那是一旦化為語言,最重要的微妙感覺就會喪失的那種事,他過去從來沒對誰提過,往後可能也不會提。」

那件事就是十歲時伸手去握住青豆的手。連繫到《巡禮之年》和多崎作,我們明白了,這兩個小孩是因為都在少數那邊,孤獨被霸凌,因而找到了彼此。天吾的父親像是被大時代作弄的生命。他在中國遭逢戰爭,驚險逃回日本,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小說中有一段悲哀的話說:天吾父親在別人介紹下進入NHK,是他人生故事的快樂結局。意思是他在大時代中感受到自己的無力,此時他得到依靠,有了國家組織的雇傭保護,不需要再個別去面對之前所遭受的種種折磨。

遠藤周作是日本鮮有以天主教徒視角創作的小說家。(圖源:網上圖片)

這讓我們聯想起遠藤周作。遠藤周作父母的婚姻在中國大連瓦解,因為他們對生活的認知南轅北轍。母親對生命充滿熱情,拉小提琴時不放過任何一個音符,後來她將這份執著投注在宗教信仰上,如果不是母親的這種偏執,遠藤周作不會成為天主教徒,更遑論成為天主教小說家。

父親呢?遠藤周作形容,他認為「一天只要沒有發生任何事,就是幸福的一天」,他只要平順過日子,不要任何變動,高度被動。被大時代動盪嚇壞了的天吾父親應該也抱持著類似的態度吧!進入NHK,他就可以躲在組織裡不必再迎接、應對任何變化。他可以每天都得到沒有發生任何事的幸福,因而是「快樂結局」。

他進入組織成了多數的那一邊,真的是「快樂結局」嗎?換從另一個角度看,活在多數中,他過的是靠出賣了人生所有自我變化換來的安穩、無色彩的生活,而且弔詭地,正因為爸爸找到了組織,得以投靠多數,無條件過著多數的生活,反而讓天吾成了徹底孤獨的少數。

青豆是「見證會」信徒的小孩,每天在學校吃飯時都必須大聲禱告,引起所有人側目;天吾則是永遠沒有假日,任何假日的活動他都無法參加。兩個人的家長都投入各自組織的多數,小孩卻從學校這個組織游離出來,失去了團體依賴。他們和多崎作一樣,都在童年時成為被霸凌的對象。

這樣的孩子早早就必須面對一個「殘酷而不親切的世界」──這是天吾的用語。這句話出現在他和深繪里初見面的對話中,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喜歡數學,甚至當上數學老師。數學是整個世界中對他最親切的東西,只要夠專注,數學就會在面前顯現出一個方向。

數學是固定的,不會變臉、不會翻臉,夠用心就能得到揭露一切的回報,讓活在「殘酷而不親切的世界」裡的天吾感到親切,所以他喜歡數學。

他也喜歡小說,因為寫小說才和深繪里有了互動關係。當他說:「所謂數學這東西就像流水一樣,凝神注視的話,自然可以看出那個水道,你只要一直注意看就行了,什麼都不必做,只要集中注意力盯著看,對方就會明明白白地全部顯示出來。在這廣大的世界,只有數學對我這樣親切。」深繪里疑惑地問:「如果數學那麼輕鬆的話,就沒有必要辛苦地去寫小說吧,一直只教數學不好嗎?」

天吾的回答是:「實際的人生和數學不同,在實際的人生當中,事情不一定會以最短距離流動。數學對我而言,該怎麼說呢?太過於自然了,那對我來說就像是美麗的風景一樣,只是存在在那裡的東西,甚至不必跟什麼調換,所以在數學裡面,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好像逐漸變透明了似的,有時候會覺得很可怕。」

《1Q84》。(圖源:readmoo)

村上春樹要我們體會天吾孤獨的心情,他敏銳感受自己活在一個不對少數者開放的世界,因而世界上多數人的生活與心情他都無法理解。數學透明而自然,但數學不是真實人生,作為孤獨的個人,他需要有人生存在的意義,不能只靠數學。所以他藉由小說改造周圍的風景,這是小說的作用。

深繪里也寫小說。但她和天吾很不一樣,她寫小說的理由顯然也不同於天吾。深繪里和村上春樹後來的小說《刺殺騎士團長》中的麻里惠是同一個模子造出來的角色。她們的意念、發言不受世俗慣習拘束,深繪里聊天時常常說:「我不會對爸爸或任何大人講這樣的話」或「大人不覺得應該和我講這樣的話」;麻里惠也是,初見面時就突然對「我」說覺得自己胸部太小的事。

還有,這兩個女孩說問句時都省略了句尾的「か」,以至於感覺上說的都是直述句。為了要顯現深繪里特殊說話方式,村上春樹將她的話在引號中都寫成平假名,完全沒有漢字。甚至和天吾說著同一件事,天吾的語言有漢字,深繪里說的就統統只有平假名。

深繪里說話的方式,會讓人家覺得不能用漢字來記錄她發出的聲音,因而即使是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漢字詞語都被拿掉了,只剩下純粹標音的平假名。這是很有意思的文字實驗,讓人想起喬伊斯(James Joyce)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靈夜》書中動用的種種實驗寫法。還有受到喬伊斯強烈影響的王文興,他在小說《家變》和《背海的人》中,會穿插注音符號,明明念起來是一樣的聲音,為什麼要捨慣用的文字改用注音符號?要讓讀者強烈感覺到那聲音,脫離了文字意象而更突顯出來的聲音。

小說中尤其要突顯那是聽在天吾敏銳感應耳中的聲音。就連電話鈴響,天吾聽著都會產生「這是小松來電的鈴聲」的想法,對他來說,好幾個人都有自己的電話鈴響方式,例如牛河。那不是寫實的,卻還是會在許多人心中激起迴響,因為我們對於聲音的反應,經常有許多自己都很難描述的直覺差異。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楊照,本名李明駿,一九六三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曾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週報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等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News98電台「一點照新聞」、BRAVO FM91.3電台「閱讀音樂」、公共電視「人間相對論」節目主持人。擔任麥田「幡」書系策畫人,選書並主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別具代表性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