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炎上風暴前 日本女權學者與中國女生「惹火」對話掀舌戰風波

撰文:外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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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結婚是因為被男人傷害過嗎?」3位北大女生的一句話,讓她們提問的對象上野千鶴子徹底破圈,也給自己招來了「北大嬌妻」的全網嘲諷。

上野千鶴子,今年75歲,被稱為「日本最可怕的女人」。很多人討厭她,因為她直指社會上的許多不公,告訴女性要怎樣自在地活。有人甚至給她安上罪名:「打破了日本傳統,使得家庭崩壞,是少子化的罪魁禍首。」

你可能聽過她的不少金句。「生育是地獄,不生育也是地獄。」「女生自幼就被期許要可愛。可愛算什麼魅力?那是一種被憐愛、被選擇、被保護的價值,暗含着絕不會威脅到對方的保證。」同時,她還是東京大學名譽教授、近年來最高產的作家之一。《厭女》《始於極限》等書,在國內也十分暢銷。

(編按:《週刊文春》披露她1995年47歲在東京大學當上教授,翌年便向比她年長23歲的知名大眾思想史學者色川大吉示愛,兩人曾有長達25年的婚外情關係。她是女性主義的旗手與不婚主義者,卻已祕密結婚,引發網民熱烈討論,在Twitter甚至出現「炎上」的現象。)

最近,她難得地出現在中國觀眾面前,與3位北大畢業十多年的女生進行了一場對談,原本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但探討的內容卻跑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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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女生的採訪,始終跳不出對婚姻和戀愛的迷思,甚至把不婚的原因歸結於「受過男性的傷害」,讓大家失望不已。沒想到北大所代表的精英女性,仍然在努力討好自己的婚姻,把女性面臨的問題窄化在婚戀關係中。之後幾天,事情發酵得更加不可收拾。22日夜裏,相關影片也被下架刪除。大家發現,她們可能只是利用北大的身份和性別的話題,進行了一場博取流量的表演而已。真真假假,難以判斷。但如果能借此機會,讓更多人關注到上野千鶴子,讀一讀除了波伏娃(又譯作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伍爾夫(Virginia Woolf)之外,東亞女性學者的作品,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多次交鋒都不在一個頻道

上野千鶴子和北大畢業生的交鋒第一彈。「上野老師説自己20歲出頭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成家的打算了。緣起是你被男性傷害過嗎?還是因為原生家庭的影響?」不怪這個問題讓觀眾聽了不舒服。它默認了一個前提:結婚是每個人都該做的事。如果選擇不進入婚姻,那一定是因為受到了什麼刺激迫不得已。好在上野脾氣很好地化解了冒犯:「我只是對結婚這件事不感興趣。但男人我還是喜歡的。」

第二彈。「上野老師會有戀愛腦的瞬間嗎?」「怎樣的人才是一個合格的伴侶?可以和『直男癌』戀愛嗎?」上野有些無奈:「大家都是有戀愛經驗的吧,還要像10多歲的小姑娘那樣讓我給建議嗎?」不過還是認認真真回答了她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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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彈。3位已婚女孩問未婚的上野:「你們在觀察我們這種結婚的人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們在進行一種『愚蠢的幸福』?」上野回答:「女性主義者沒有三六九等。只要自由自在地活着,怎麼樣都可以。」「關鍵是不能糊弄自己。」同時,她也不忘犀利地提醒:「你們結婚生子,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但對於很多女性來説,她們的人生可能沒那麼多選擇。」「你在婚姻中感到了幸福,但我認為個人能夠解決的問題是有極限的,有些事情必須通過社會或制度的改變去實現。」三言兩語,就道出了大家不喜歡這場對談的原因:個人的幸福,不能抹殺結構性的不公。

雖然談話不盡如人意,但最後,面對3位新時代的年輕女性,75歲的上野千鶴子還是寄予了厚望。「前人爭取更多自由,這都是女性努力得來的成果,但我們還處在一個半吊子的時代。」「既然你們也是成為母親的人了,希望你們可以努力把一個更好的世界交到下一代人手中,這樣我就很欣慰了。」

富家女的反叛和憤怒

「前人爭取更多自由。」上野千鶴子的確有資格這樣説。作為日本的精英女性,她的成長過程中仍然充斥着各種困惑。

1948年,她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是醫生,母親是家庭主婦。富家女的配置,並不意味着她的人生有更多選擇。相反,母親對她的期望就是相夫教子,而出去工作是丟人的。上野至今仍不理解,母親身為全職主婦,明明過得備受煎熬,想離婚又不敢,為什麼還要她重複走這條老路。因為不想要這樣的人生,她沒有讀當時更流行的兩年制女子專科學校,而是進入京都大學學習社會學。父親對此並未干涉,不是出於尊重,而是根本不在乎。「他對哥哥們都有極高的期望,但放任女兒的選擇,因為對女兒不抱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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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期間,上野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性別上的「雙重標準」。當時,日本的學生運動「全共鬥」正如火如荼。上野和其他同學一樣,也參加了這場革命。但她很快發現,男人並不把女人當作並肩奮鬥的平等「戰友」,而是僅僅視為可以成為女朋友的潛在性資源。男人是革命家,而女人只是在男人被捕時送吃送喝、在後廚捏三角飯糰、甚至願意提供性服務的賢內助。這段經歷,讓上野非常憤怒,「親身體會到性別的鴻溝有多巨大。」憤怒也成為了她鬥爭之路的起點。「在我的生活中,我第一次感覺到有話要説,即使沒有人要求我這樣做。」

為主婦和職場女性發聲卻被攻擊長得醜

上野的研究很特別,觀照到許多獨屬於東亞社會的現實問題。比如她最開始的研究對象:主婦。日本有太多和她母親一樣的家庭主婦,沒有經濟來源,依附於男性,生活得相當壓抑,價值卻不被認可。現在已經有億來愈多人會説,一個全職主婦照顧家庭,大概約等於省下了一個保姆、家庭教師、司機、廚師、營養師、心理醫生的工資。但在40年前,是上野第一次引入了「無償勞動」的概念,在當時是革命性的。她讓大家意識到,原來女性承擔的家務事也算工作,原來女性一直在白幹活。「很多男性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還不是我在外打拼,你才能在家逍遙快活。」「通過女性主義的普及,女性朋友終於有底氣説:還不是我在家忙裏忙外,你才能安心出去工作。」

1987年,日本華人女歌手陳美齡,因為把自己3個月大的孩子帶去了電視台,在節目錄製期間給孩子餵奶,遭到了鋪天蓋地的指責。很多人認為不應該把孩子帶到工作場合,「這是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上野向《朝日新聞》投稿,力挺陳美齡,稱反對者是在壓制育兒婦女的權利,引起了廣泛的探討。這就是著名的「美齡論爭」。後來,這場爭論還推動了日本《育兒休業法》的制定。

因為勇於發聲,上野在日本社會掀起了驚濤駭浪,也成了許多人的眼中釘。甚至有人攻擊她的長相,説她是長得醜、沒有異性緣,所以才會痛恨男人。而她一旦打扮自己,又被曲解成「不甘心」,想討好男人。一路揹着罵名走來,上野不介意成為一個「麻煩的女人」,還調侃自己是「臭名昭著」。她在不鼓勵女性工作的年代成為一名教師,不結婚,沒孩子,堅定地過着只屬於自己的人生。並不斷告訴後來者:你也可以有選擇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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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平靜的水面扔石頭

上野在中國走紅,是從2019年東京大學的演講開始的。開學典禮上,她給台下滿懷憧憬的新生們潑了盆涼水。「你們至今所經歷的學校生活,是表面上平等的社會。在成績的競爭中,沒有男女之別。但從步入大學的那一刻起,性別歧視已在暗處悄然萌動。很遺憾,東京大學裏亦是如此。」「在此之前,你們恐怕都相信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然而,等待你們的,將是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得到公平回報的社會。」這段演講出圈後,更多人知道了上野千鶴子,她的書也被扎堆引入。

僅2022年,國內就至少有7本上野千鶴子的書出版。而且與過去銷量慘淡的情況不同,幾乎每一本都是大賣。這些年,她在國內引發的熱潮,也是越來越多中國女性意識覺醒的體現。但與此同時,質疑聲隨之而來。有人覺得她的書大多是對話體的書信集,沒什麼營養。就像這次與3位北大女生的對談,大家不明白:為什麼一位東大教授,要和沒有相關理論背景的人聊雞毛蒜皮的婚戀問題?

其實,這是上野一貫的作風。從2008年開始,她就在《朝日新聞》擔任讀者來信的回信人。她一直希望,自己的研究不是教條主義的,而應該實用、易懂。因此,在寫出《厭女》《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這類學術著作後,她出版了不少對談類的書信集。對象大多是跨領域的「小白」,大大降低了閲讀門檻。《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對話漫畫家田房永子。《始於極限》與AV女優鈴木涼美交談。《快樂上等》則與文藝界KOL湯山玲子交鋒,大談婚姻、性愛、老齡化等話題。所以批評説這些書太水,上野並不在意。她的目的就是讓普通人也能讀得津津有味,從中找到共情。她甚至同意出版社為了文章暢銷,給她的書取一些擦邊的標題。「即使讀者的購書動機有違我的初衷,但只要他們在閲讀之後理解我的真實意圖就行。」

75歲依然活躍在公眾面前,上野千鶴子知道,要實現性別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就像她説的:「如果沒有人扔石頭,平靜的水面就不會翻起波浪。只要翻起了波浪,被影響到的人就可以在各自擅長的領域把它傳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