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 石之瑜:自由民主催生新法西斯
1945年,肆虐多時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終告結束。
這場浩劫由多線衝突共構而成:在中國戰場,戰火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開始延燒,接著在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全面炸裂;在歐洲戰場,衝突起於《凡爾賽條約》後的危險時空,希特拉(Adolf Hitler,又譯希特勒)先是領導德國在1935年恢復徵兵並擴軍,接著進佔萊茵蘭、蘇台德區、捷克斯洛伐克,並在1939年閃擊波蘭,引爆與英法的全面戰爭,最後又在1941年進攻蘇聯,將整個歐陸徹底拖入戰火;在太平洋戰場,1941年的珍珠港事件促使美國結束孤立主義、正式參戰,歐亞戰場也從這一刻開始跨域合流。
最終的和平曙光,來自軸心國一方的大勢已去:意大利的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政權在1943年失勢,德軍也因同年的庫爾斯克戰敗而在東線失去主動;1944年,盟軍成功以諾曼第登陸開闢第二戰場;1945年,伴隨蘇軍攻入柏林、希特拉自殺,歐洲戰場在5月8日德國投降後宣告結束,日本也在遭遇兩次原子彈、蘇聯的8月進攻後,於8月15日同意無條件投降,並在9月2日簽署降書,標誌二戰以同盟國的勝利正式終結。
但戰爭的結束並不是衝突的終點,從朝鮮半島到俄烏戰場,戰爭顯然沒有因為1945年的聯合國成立而徹底偃旗息鼓;正如蘇聯解體後,「歷史終結」的樂觀預期也沒有真正實現,極化的政治對立更在近年捲土重來,尤其是向來標榜自由民主的歐美國家。以上種種,都昭示著在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的今天,人類的和平共存依舊任重道遠。
6月29日,「世界和平發展與多邊主義國際秩序的未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世界和平發展與多邊主義國際秩序的未來」在上海科學館舉辦,主辦單位包括上海市國際關係學會、上海市日本學會、上海市俄羅斯東歐中亞學會、上海國際戰略問題研究會、上海歐洲學會、上海市美國學會、上海聯合國研究會、上海抗戰與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研究會、上海市朝鮮半島研究會,同濟大學政治與國際關係學院教授石之瑜受邀發表主題演講,探討自由民主如何為新法西斯主義推波助瀾,殖民主義又何以肆虐至今。
法西斯正在回潮
石之瑜首先指出,自己今天站在這裡,與眾人共同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心中其實滿是壓力與焦慮,沒有紀念該有的歡慶心情。而這背後的主要原因,就是當年與中國攜手打贏反法西斯戰爭的同盟國,都在今天出現了法西斯主義傾向,而且氣氛非常濃烈。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其實不論是當年的戰勝國或戰敗國,都有大量國家出現「新法西斯主義」現象。
石之瑜說明,所謂「新法西斯主義」就是領導階層在觀察本國社會後,圈定其中一小部分人,這一小部分人可能身處國內,也可能跟世界其他地方的人身處共同社群。領導人在圈定他們後,就把這群人當作打擊對象,而且一定是採取不受既有制度約束的相關手段,加以壓迫、甚至殺戮,「看到這些現象一點一滴發生在過去為反法西斯而跟中國站在一起打贏戰爭的各國中,我感覺到的不僅是驚恐,有時候甚至是毛骨悚然、非常焦慮。」
「其實諸位如果研究區域國別的話,可能更熟悉這個情況,例如美國的情況就很明顯,我們周邊例如印度也出現了類似現象。」石之瑜強調,過去20年的法西斯主義回潮,從一開始似乎只是一個苗頭,到後來的風起雲湧,尤其是在歐美國家湧現,這並不是純粹的巧合,其背後的歷史制度、文化、宗教因素值得探究。
石之瑜指出,如果單純從現象來看,法西斯主義的苗頭就是本世紀初的9-11事件:為了進行反恐戰爭,作為二戰戰勝國的歐美國家彼此聯合,建立反恐聯盟。而這個反恐聯盟最後也有意無意的,鎖定了各自境內的伊斯蘭群體,將他們塑造成威脅國家本身、必須加以處理的對象。
石之瑜補充,這些歐美國家又都是自由民主制度,這個制度的厲害之處,就是政府不需要由上到下、有系統的發動攻勢,而是只要從話語上、政策上釋放出各種訊息,讓民間團體感受到伊斯蘭的威脅,他們就會自動組織起來,在各種各樣的活動、包括學術界的研究上,鎖定伊斯蘭。「鎖定之後,彼此就不再是平常生活中,經常密切交往的好朋友;而經常一起吃飯、出去遊玩、討論學術問題的同仁,也因為這種鎖定而見面尷尬,不知道如何相處。」
石之瑜接著表示,在美國的歷年大選中,2000年算是重要分水嶺:從這一年開始,民主黨跟共和黨選民的撕裂愈發明顯,之後又受911反恐活動、2007年開始的金融危機影響,愈發積重難返;此外金融危機又促成經濟上的保守主義出現,催生了反全球化潮流,各國的經濟政策都開始緊縮,更加助推了保守主義思想的發展。
「當然今天大家最熟悉、溯源最容易、甚至記憶猶新的,就是2010年中期以後,在歐美湧現的所謂『身份政治』潮流。」石之瑜指出,這股潮流的鎖定對象就不只有伊斯蘭,而是根據各地情況不同、各有對象。例如德國法西斯團體鎖定的就是土耳其移民群體,但這些人有的已在德國定居好幾代,卻還是被歐美這些過去的殖民宗主國,當成即興的鎖定對象,通過制度外的方式發動群眾進行壓迫,到了疫情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石之瑜表示,正因新法西斯主義鎖定的對象,不以國家、疆域為限,所以更有一種向外干預擴張的本能,但這個本能不見得是來自於法西斯主義本身,反而更可能來自促成法西斯主義的背後根源。「可以說新法西斯主義只是一個症候群而已,並不是真正的根源。」
新法西斯主義的根源
石之瑜感嘆,到今天為止,全球的政治學研究者,都還沒有真正反省法西斯與自由民主制度的特殊關係。
「二戰之後,大家都覺得是自由民主制度擊敗了法西斯主義,卻沒有考慮到被擊敗的法西斯,其實就是誕生於自由民主制度,德國威瑪共和不就是如此嗎?但人們對自由民主制度卻不僅沒有警覺,甚至還覺得是法西斯的一種解藥。」
石之瑜回顧,自己念書的時候也是如此,覺得唯有靠自由民主選舉制度,才能解決法西斯問題。「但經過最近這1/4個世紀來看,其實恰恰相反,我現在正在寫一篇文章:Fascism as the destiny of liberal democracy,自由民主制度的的終點是法西斯。10月份要到柏林去提交這篇論文,挑戰一下我的西方同仁。」
石之瑜指出,自由民主制度是靠選舉維持。選舉結束後,選輸的一邊不需要改變立場、不需要改變信仰,因為這就是自由主義,選民不分輸贏都可以堅持自身信仰,選輸了不用改變,選贏了更不用改變。結果輸輸贏贏、贏贏輸輸,人人立場愈發堅定,政黨的領導就越來越可以仰賴這種核心群體,卻也越來越受這種核心群體牽制,因為核心群體就是核心選票的來源;而鞏固這樣的群體,就鞏固了選舉戰場的威勢,於是核心選民就能充滿熱情地向外擴張,對中間選民造成極大的選邊站隊壓力。
石之瑜進一步指出,自由民主產生的現象就是不管選贏選輸、不管是對是錯,完全不用反省、不用調整,各方都堅持自己的原有立場,久而久之就看對方越來越不順眼。這種對立再經過政治領導動員,彼此互看後就只能得出兩個結論:對方如果不是十惡不赦,就是不辨是非的大笨蛋,否則怎麼會跟自己態度立場差別這麼大,還這麼堅持己見?
「諸位如果從2016年之後的發展來看,共和黨的與民主黨的核心選民,其實就是這種對立模式,如果不是把對方看成十惡不赦的惡人,就是看成笨蛋,因此他們認為唯一可行的衝突解方,就是不擇手段壓制對方。」石之瑜強調,這就是法西斯主義的溫床,雙方都試圖把對方的「十惡不赦」提煉成簡單話語,接著加以對付。
而這種看起來已經萬劫不復、又無法調轉的趨勢,不僅是在自由民主國家發生,在前殖民宗主國身上又特別明顯。
石之瑜說明,因為前殖民宗主國容易找到可以鎖定的對象,那就是來自前殖民地的大量移民。至於這些國家為什麼需要這麼多的移民?當然是因為生產勞動力的需要,本來就會催生大量奴隸;且這些前殖民地在獨立成國家後,又通過各種各樣的社會網絡進行移民,去到殖民母國學習、打工,卻沒有想到會成為新自由主義選舉政治下、便宜又簡單的被鎖定對象。
石之瑜進一步指出,這些國家既是自由主義國家,又是殖民主義國家,此外,還幾乎都是資本主義國家,「而資本主義國家需要大量的勞力,所以需要殖民地,需要奴隸,因此在二次大戰反法西斯主義戰爭勝利之後,這些國家似乎無所不包、充滿信心地開放國界,讓前殖民地的人群不斷流入自己國家,作為廉價勞工。」
石之瑜表示,正是這樣一群人,在今天成為新法西斯主義的對象,從最基層的疫情護士,到最高層的AI工程師,只因為都是有色人種,執政者就可以不負責任地宣稱這些有膚色的移民搶走本地人的工作,「這完全就跟法西斯主義風格合流了,是資本主義的,殖民主義的,自由主義,而且是向外擴張的。」
從全球南方出發
石之瑜提到,自己每次跟年輕同仁私下交流,聊到這裡也往往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在這種新法西斯主義全球蔓延的潮流下,中國的外交困境就顯得格外巨大。
石之瑜表示,自己想到的第一點,就是穩定全球南方的政治經濟秩序。因為全球南方大多是過去的殖民地,而他們在獨立成為國家時,內部就已經被殖民宗主國用宗教、種族、語言方式切割得四分五裂,所以在今天的新自由主義下,他們只可能是分裂國家、失敗國家、流氓國家。
至於要如何穩定今天全球南方的政治經濟秩序,石之瑜指出首先要鞏固全球南方的政權穩定,因為只要政權不穩定,所有一切其他事務就不能推行。「但是政權穩定是很困難的,因為在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度裡,新法西斯主義跟殖民主義前宗主國可以挑撥離間,所以我們必須要設想各種制度與資源,來鞏固全球南方政治經濟秩序。」
石之瑜表示,從多邊的視角進行構思,就是要建立不是以規則為導向、而是以互助為原則的多邊組織,且這種多邊組織的第一步,就是認可作全球南方的當今政權作為國家代表,「讓它不必擔心會在這個組織中被干預、被檢查,因為這個多邊平台的目的是尊重它、認可它,讓彼此產生心理的安定與信任。」
再來,通過目前已經發展得非常成熟的雙邊夥伴關係,中國可以鞏固協助各個多邊平台,取得世界廣大人民的信任。石之瑜指出,因為全球南方不只是單純的國家,還包括身處新法西斯主義國家內部的、大量受剝削的中下階層人口。
石之瑜最後總結,自己覺得中國做的最好的,就是始終堅持戰略定力,凡事一點一點的積累,先立再破,也始終邊立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