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維護美國 《時代》選擇了維護特朗普
這是1月20日特朗普(Donald Trump)就職當天的《時代》雜誌封面,標題是:「他現在處於權力的頂峰」(He's at the Apex of Power Now)。
前一天的1月19日,《時代》雜誌公布了特朗普就職專刊的封面,畫中的他坐在橢圓形辦公室桌前,一手揮掃清空現任總統拜登的物品,旁邊寫着:「他回來了」。
是的,那個和主流媒體有着一簍子愛恨情仇的川總又回來了。
《時代》的扭捏
時代不可能對特朗普視而不見,《時代》雜誌也是如此。所以2024年度人物,《時代》雜誌還是頒給了彼時已經再度贏得總統選舉的特朗普。
這是時隔8年後,特朗普再度獲得此殊榮。一併公開發表的除了多張人物攝影外,還有一份超過1萬詞的採訪記錄。
有的特朗普支持者將此視作一場無足輕重的附帶勝利,在同虛偽做派的「假新聞」生產者們持之以恆地戰鬥多年後,天選之人特朗普,屬於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他終於回到了自己忠誠的紐約編輯部。
如果不是大大咧咧備註寫在採訪前的那句「請點選我們的事實核查」,這一論述或許有其成立的可能。需要59分鐘完成閲讀的特朗普專訪,配上需要12分鐘完成的事實核查,本身就表明了自詡「新聞專業主義」的繼承人們,某種微妙的、不可言說的態度。
潛台詞是,這是一場有五分之一的內容都是謊話的採訪。
大選前,貝索斯(Jeff Bezos)按頭《華盛頓郵報》保持中立的姿態仍歷歷在目,這讓部分輿論產生了一種錯覺,誤以為媒體巨鱷們會在資本的脅迫下,自發地向勝利者獻上尊重、忠誠。然而,對抗式的敘事一旦被創建,就消除了任何妥協、退讓的餘地。特朗普深諳此道,因此敗選之後的四年間,無論怎樣的負面纏身,他未嘗試向圍剿他的民主黨媒體示好,現在風水輪流轉,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美國社會意識形態的進一步加劇,致使情緒優先的選擇會被進一步放大。正如同特朗普的鐵桿在其低谷期會更加仰仗從霍士新聞獲得信仰的力量和情緒滿足一樣,民主黨的隨從們亦會在這次打敗後更加依賴從他們認定的「可信任的」、「專業的」、「獨立的」媒體處補充認同感和獲得感。
新聞媒體本身作為訊息發布平台的功能進一步失效,而讀者則是沉浸於在評論區和社群中,同其他的「志同道合」之人進行交流溝通。對抗語境下產生的流量既然能餵飽霍士,那麼換個方向,也能養活些別的什麼。
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內遭遇媒體的圍追堵截,不只是基於編輯部裏的精英們某種情感上的厭惡,也基於實際獲得流量和營收。
對於原有媒體調性的維持和對於原有讀者群的維護,並不意味着以《時代》雜誌為代表的美國精英媒體會完全延續上個四年,和上上個四年裏,對特朗普的報道方針和敘事策略。
這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有種觀點認為美國媒體根據背後金主所屬的利益派,粗淺地劃分為民主黨媒體和共和黨媒體,雙方以維護各自黨派和黨派中的候選人的形象為基本目的,在輿論場上捉對廝殺。特朗普上台後,這一延續多年的隱秘行徑,被擺上枱面,被迫公開化、庸俗化、白熱化。
然而事實是,不論是保守派的好夥伴霍士,還是自由派喉舌的《紐約時報》,又或是左派標兵《赫芬頓郵報》,在黨派紛爭、意識形態區隔之下,所遵從的基本邏輯是捍衛關於美國利益的一切,更通俗地說,即確保社會共識層面的「美國優先」的合理性。從這一展開來看,特朗普多年來同媒體的鬥法,其根本目的在於爭奪關於什麼是美國,美國共識的定義權。
以《時代》雜誌對特朗普的報道為例。2016年,當特朗普第一次當選美國總統時,《時代》雜誌選擇他成為年度人物的文章裏這樣寫道:
在這個國家,許多感到無能為力的人有了新的領導者,諸多挫敗感已經讓位於興奮,政治已經成為地球上最偉大的表演……這是一個充滿新的希望和令人麻痹的恐懼的美國,一個在不到一年前很少有人預料到的國家。因為特朗普,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都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在這些端坐在編輯部的觀察家眼裏,特朗普是一個無法預測和理解的「意外」,儘管他們迅速就嫺熟地翻出各類被冷落在邊角里的政治詞彙來對他進行粉飾和解讀,如「極端的民粹」、「保守的基督教民族主義」。他是遊離在美國主流社會共識和美國光輝形象外的一個不可能的「存在」,因此必須在言語中將他去人格化,描述為滑稽的、戲謔的。
高效運作的雄偉的美國政治中因此出現了一個「偏差」,隨之而來的便是恐懼和擔憂。在解釋為什麼編輯部選擇了特朗普作為2016年度人物的文章中,作者南希·吉布斯(Nancy Gibbs)開篇就發出提問,《時代》雜誌每年都選擇對世界產生最大影響的人作為年度人物,他們有好有壞,那麼特朗普是好是壞呢?
惺惺作態的一通分析,答案呼之欲出:
特朗普提醒美國,煽動是創建在絕望的基礎上的,真相的力量取決於對說真話的人的信任,通過將憤怒主流化和直播恐懼來增強隱藏的選民的力量,通過摧毀昨天的政治文化來構建明天的政治文化,因此,特朗普是《時代》周刊2016年度人物。
《時代》周刊遮遮掩掩地給出結論:「特朗普是壞的。」
於是我們看到,2016年《時代》雜誌封面上的特朗普側坐在一把沙發椅中,他扭過身子,面向鏡頭,一半的臉在燈光下,一半的臉隱沒在陰影之中。而在另外的一張拍攝現場的配圖,則揭示了更多的隱藏訊息,特朗普努力地向前(鏡頭方向)探着身子,但拍攝的記者卻克制地跟他保持了一段相當的距離。
這正是特朗普和媒體之間關係的長久隱喻,他(指特朗普)並不是他們(指媒體)捍衛的(自以為的)美國體系的一部分,他無法融入,而他們也不願意接受。雙方這種針鋒相對的狀態,貫穿了特朗普執政的第一個任期,隨着2021年1月6日衝擊國會山事件爆發,達到了第一個頂峰。
二元對立是美國的媒體敘事中一條一以貫之的主線,即通過塑造一個統一的、強大的外部敵人,來正確化美國自身的一切行為。外部敵人無法被馴化、只有消滅的這唯一的途經,它們可以是二戰時的軸心國、冷戰時的蘇聯、千禧年的恐怖主義,任何跟美國不相同的地方,都是它們必須被攻訐的原因。
自始至終,所有黨爭,共和黨跟民主黨的那些齟齬,都是可以被內部消化,可以提出指責、批評,但僅限於局內人的範疇。故而偷放竊聽器的尼克松可以被赦免、克林頓和辦公室的實習生搞出震驚全世界的婚外情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兒——這一報道行徑本身也被加強偽裝成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一部分,被人為塑造的新聞自由和民主極致繫結,拔高為美國製度的優越性和自我糾錯能力。
在對特朗普的報道上,《時代》雜誌也有意無意地採用了類似的二元對立的敘事方式。除了將特朗普人為地隔絕在美國過去的主流政治之外,還採用分割、製造距離的方式,離間他和廣大的美國人民。
即使對特朗普來說,想想這段距離也很有趣,在他600呎高的頂層公寓裏,很難看清下面的普通人。擠滿中央公園沃爾曼溜冰場的滑冰者,看起來就像老式電視機的靜電干擾,而第五大道上的節日購物者可能是排水溝裏的一隻小蟲子。為了看到這樣的景色,電梯操作人員必須按下一個標有66-68的按鈕,宣佈特朗普王子公寓的三層樓都在這裏。內部,工作人員穿布沙發套在他們的鞋,以便不磨損光澤的大理石或染色長毛絨奶油地毯。
他住在紐約的高樓大廈裏,俯瞰着樓下的芸芸眾生,儘管他宣稱他和美國人民同在,但他從來都不是他們中的一份子(包括物理意義上)。
特朗普注意到了這點,他在《時代》雜誌2016年的採訪中,嘗試為自己辯護:「讓很多人感到驚訝的是,我正坐在一個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公寓裏。但我代表全世界的工人。」
這無疑給了《時代》雜誌一個譏諷的絕妙機會,它們迫不及待地搬出卡斯特羅,說這是無產階級的口號。自此,前文提到的,真正貫穿於美國媒體的共識終於浮出水面,資本主義體系之外的社會主義幽靈才是真正的恐懼的根源。
另外一個有力的作證是,儘管《時代》雜誌不留情面地在文章中批評特朗普對於誇大宣傳的熱愛以及錯誤訊息的傳遞,但對於其講演中反華部分的內容卻是一字不差,照單全收。在《時代》雜誌描述的由當下美國人民的憤怒發展出的未來的圖景裏,歐美髮達國家的中產正在崩潰,而在幫助10億人脱貧之後,世界將進入一個由中國主導的新中產階級的開端。
意外之所以被稱為意外,是因為他無法作為常態出現,具有相當的偶然性,因此在2016年的報道中,《時代》雜誌有意識地將第一次當選的特朗普描述為一個負面「意外」,並將他驅逐出主流的話語體系,是符合當時美國媒體們的傲慢判斷。
這套敘事的成功之處在於它將美國的利益言說成世界的,同時將美國的行為言說成典範的、普世的。四年後,特朗普敗選,在美國憲政體制強大的糾錯能力之下,「錯誤」被糾正,歧路迎來終結,《時代》雜誌在評選拜登和哈里斯為2020年度人物的文章中欣喜地展望未來,在過去製造的所有分歧,似乎再度擁有被彌合的可能。
《時代》的低頭
發生一次,可以被定義為體系之外的意外;那麼,發生兩次呢?
這就是美國媒體在接下來四年裏所要面對的窘況,從2016年沿用至今的關於特朗普的這套敘事(一小撮極端人士跟特朗普同流合污,綁架了美國政壇,摧毀了美國的民主政治,又或者特朗普煽動了白人基督教民族主義情緒,衝擊國家憲政的安全),隨着他的再度掌權,將徹底喪失令人信服的力量。
在2024年度人物報道的文章中,《時代》雜誌再一次拋出了那個它8年前就問過的問題:
97年來,《時代》雜誌的編輯們一直在挑選年度人物:無論好壞,在過去12個月裏為塑造世界和新聞頭條作出最大貢獻的人。多年來,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在2024年,情況並非如此。
在接下來的論述中,特朗普不再作為破壞者和挑戰者出現,儘管他的爭議性行為被一再羅列,包括最臭名昭著的衝擊國會山事件,但《時代》雜誌的編輯在這一刻,決定將他納入美國的主流政治語境中,他不再是局外人,取而代之的不是攻擊,而是批評,因為批評只對局內人。特朗普被定義為重塑美國的人、贏得選舉的人、擴大選民基礎的人、直麪人民失望的人。
對於美國人和世界來說,這也是一個新篇章的開始。特朗普又一次站在了世界的中心,並且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勢地位。
並非是特朗普的勝利讓他贏得了媒體的尊重,而是第二次的勝利讓對抗的敘事不再具有生存的可能。美國媒體的敘事底線是要維護關於美國的一切,包括選舉制度的優越性,而和特朗普採取對抗性的姿態,將他定義為「偏差」、「錯誤」和「攪局的破壞者」,會進一步削弱美國的政治神話。
如何解釋特朗普的再度當選是個棘手的難題,正如前文所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發生一次叫意外,而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發生兩次,應該叫某種常態。未來,美國國內的社會共識撕裂,和政治派別的對立不會有任何改善,究其原因,要麼是美國人民出了問題,要麼是美國體制出了問題,而美國人民如果出了問題,肯定是體制先出了問題導致他們出了問題。美國媒體長期維護的「美國優先」的正確性(一個錯誤的體制還有必要維護嗎?)就被消解了。
同時,為了防止轉向得過於迅速導致原有受眾群體流失,媒體還必須擺出某種抵抗性的姿態,捍衛「新聞專業主義」的攻守同盟。不論是2016年對特朗普的採訪,還是2020年對拜登跟哈里斯的採訪,《時代》雜誌刊載的篇幅都不算長,大約在10-15分鐘左右的閲讀量。而在2024年對特朗普的這次採訪中,《時代》雜誌事無巨細地放出了所有的採訪內容,甚至包括重複的口語詞和無意義的閒談。「順便問一下,你想要點心什麼的嗎?」「不了,謝謝你的慷慨。」「你確定?」「是的,再一次謝謝你。」這樣的無用對白也被收入其中。
對抗撤退到幕布之後,採訪者和被採訪者的唇槍舌劍沒有了展示的必要,尖鋭的攻擊不在,搖身一變為温和的批評。記者不再當場指出特朗普的事實錯誤,而將它收編放在幕後;編輯也不再回應他對「主流媒體」和假新聞的報道,而是一次性放出所有文字記錄,預防特朗普後手操作之「他們的剪輯編輯曲解了我。」
從專業編輯的視角來看,給予讀者不加篩選的59分鐘的閲讀體驗非常糟糕,特別是特朗普本人的發言充斥着大量細碎無意義的口語。《時代》雜誌此舉更像是對特朗普此前針對CBS《60分鐘》欄目組指摘的一種回應——特朗普指責該欄目組人為刪去了哈里斯採訪中糟糕的一部分,並進行了精妙的剪輯,以幫助她競選。但不論如何,《時代》雜誌的這種回應方式,是被動且低調的。
2024年《時代》雜誌的封面上留下了特朗普這樣一張照片,他被仰視着,抬頭望向攝影機的方向,膝蓋高疊,手肘寫意似的輕鬆地搭在上方,像一座高聳的山峰,也像一頭睥睨原野的雄獅。
從側坐在象徵權力的寶座中,半隱着面孔,到直面鏡頭,代表權力的凝視,八年間,特朗普從局外走到了局內。
「在特朗普的領導下,四年裏可以發生很多事。」2024年,《時代》雜誌在文章的結尾寫道,這與2016年的「因為是特朗普,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都不會像以前一樣了。」遙相呼應着。
第一個四年發生的,會在第二個四年裏重演嗎?
答案恐怕只有時間才知道了。
本文轉載自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