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凱，華僑大學華僑華人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助理教授，中緬問題研究者，緬甸籍華人

2025年初，演員王星經泰國被騙至緬甸詐騙窩點一事，讓「妙瓦底」（Myawaddy，又譯苗瓦迪）這個地名佔據輿論頭版；而在此之前，另一個更為大眾所熟知的地名是「緬北」。

自2023年7月，中國公安部會同緬甸內政部部署開展打擊緬北電騙犯罪專項行動以來，緬北地區的規模化電騙園區被徹底剷除，累計抓獲中國籍涉詐犯罪嫌疑人5.3萬餘名。然而，隨着緬北「四大家族」犯罪集團陸續進入訴訟環節，「星星回家」事件不僅提醒大眾需持續保持對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嚴打高壓，也將妙瓦底電騙園區推至大眾視野之中。

水溝谷、KK園區等位於緬泰邊境的妙瓦底電騙園區，此前社會大眾一直將此地與緬北電騙園區混淆。實際上，相比緬北電騙園區，妙瓦底電騙園區規模更大、園區設施更完善、犯罪手法更多元、性質更惡劣，最重要的是牽涉其中的勢力也更為錯綜複雜。

妙瓦底電騙園區，地處緬甸東南部的克倫邦（Kayin State）妙瓦底市，這座邊陲小城緊臨泰國，是泰緬邊境貿易的主要口岸；但由於木姐等口岸的中緬邊貿長期佔據緬甸邊貿交易量的榜首，妙瓦底邊貿口岸的貿易量一直不算突出。

自2017年起，中國加強對中緬邊境貿易口岸的管理與走私打擊後，活躍在中緬邊境的部分走私人員轉至妙瓦底，沿着泰緬邊境繼續走私大米、粟米和白糖等貨物。2020年後，在新冠疫情與緬北內戰的影響下，中緬邊貿遭受更大的衝擊，這也進一步推動泰緬邊境貿易站逐漸崛起，成為緬甸最大的邊貿口岸。

隨着邊貿的發展，人員、車輛和物品的流通不斷增加，再加上中國與柬埔寨聯合打擊，也使得柬埔寨的電騙產業轉移至妙瓦底一帶。這些電騙園區並不是位於妙瓦底市中心，而是位於妙瓦底市的偏遠村鎮地區。

克倫邦的「前世今生」

妙瓦底所在的克倫邦，其前世今生本不簡單。

政治上，相比緬北撣邦，克倫邦與作為緬甸政治與經濟中心的仰光省地理位置更為接近。一直以來，克倫邦都是緬甸國內異見人士逃難的首選之地，克倫邦泰緬邊境一帶共有九個「難民營」，「難民營」裏的人們和想逃到這裏的人們將這些「難民營」稱為「解放區」，據稱現有超過十萬難民生活於此。

軍事上，作為英殖民的遺留產物，克倫人在獨立前就擁有着自己的武裝力量，且在歷史演進過程中，當地民族武裝勢力不斷分化且日趨複雜。成立於緬甸獨立前一年1947年的克倫民族同盟（KNU），是緬甸歷史最久的民地武。1949年，克倫民族同盟與中央政府首次發生衝突時，就曾佔領過當時首都仰光的永盛鎮區。隨着緬甸政局的變化，克倫民族同盟開始節節敗退，勢力雖大不如前，但也始終穩坐在緬甸南部民地武領頭組織的位置之上。

1990年代，克倫民族同盟內部發生了一次佛教徒與基督教徒的分裂；佛教徒脱離同盟，成立了克倫民主佛教軍（DKBA）。在2000年代，克倫民族同盟再次發生分裂，脱離人員組建了克倫民族同盟和平委員會（KNU- PC）。

2009年，緬甸政府出台政策要求民地武接受改編成為邊防部隊，各民地武不同意改編。但克倫民主佛教軍的一名將領索奇督宣佈帶領部下接受中央政府的改編，成為了克倫邦邊防營。

邊防營是當前克倫邦軍事實力最強的武裝部隊，其人員構成為80%的原民地武成員再加上20%的緬軍，名義上邊防營需聽從緬軍調動，但實際上有很大程度的自主權。緬軍之所以能如此「忍讓」，一方面是索奇督一派實力強大，另一方面緬軍也需要克倫邊防營來牽制三家民地武。

自此，克倫邦的軍事割據格局大致形成，共有緬甸國防軍、克倫邊防營和三家克倫民地武。五派勢力合縱連橫，既有合作也有競爭。

克倫邦的「封神演義」

2021年緬軍發動政變時，大量政治異見人士逃往克倫邦「解放區」，克倫地區在2021年以後成為緬甸國內反軍方力量的「政治中心」。反對軍方的青年人也紛紛逃往此地，克倫民族同盟對這些人進行軍事培訓，所以克倫邦也是緬甸人民保衛軍（PDF）的「搖籃」。據稱緬甸民族團結政府（NUG）的「國防部」也設在克倫邦。

克倫民族同盟對緬軍在2021年發起的政變持反對態度，克倫民族同盟由7個旅組成，政變3年以來，除了位於克倫民族同盟總部的第七旅以外，其餘六個旅均與緬軍存在軍事衝突。

克倫民族同盟一直以來都自我標榜為代表克倫民族的合法組織，因此儘量避免從事非法產業。而邊防營是將電騙園引進妙瓦底地區的關鍵角色，邊防營負責人索奇督與著名電騙頭目佘智江（又名佘倫凱）合作開設了水溝谷亞太新城，水溝谷是第一個為大眾廣知的賭博與電騙城。佘智江曾非法利用「一帶一路」的名號企圖將亞太城包裝為一項合法投資，四處拉攏社會組織為其背書，給中國帶來了極其惡劣的負面影響。

後來隨着佘智江在泰國被捕，水溝谷亞太新城逐漸淡出大眾視野，但實際上該園區仍在正常運營。目前大眾更為熟悉的妙瓦底KK園區，是在水溝谷亞太城之後崛起的新電騙園區，是由索奇督（Saw Chit Thu）上校的「左膀」索丁溫（Saw Tin Win）少校與來自中國的不法分子合作開設的，而索奇督的「右臂」索牧童（Saw Moe Tone）少校也與其他不法分子進行着電騙合作。

可以說，邊防營的「三索」是妙瓦底電騙園區的最大「保護傘」。克倫民主佛教軍在克倫民地武中參與賭博、販毒等違法產業的程度是最高的，同時也涉足電騙產業，為克倫邦三佛市的電騙人員提供武力支持。和平委員會勢力較小，相關傳聞較少。

三家民地武與邊防營長久以來盤踞在泰緬邊境，與泰國警方、軍方均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聯繫，穿梭於緬泰之間的便利性極高。

由於妙瓦底地區的各派勢力太過複雜，戰事頻發，想要在妙瓦底進行電騙打擊的難度非常高。隨着2023年7月中國政府部署開展打擊緬北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專項工作後，中緬兩國政府聯合打擊電騙的力度不斷增強。

在緬北電騙「局勢危急」、同時緬軍在各地戰事中頻頻受損之時，邊防營首領索奇督宣佈帶領其部下脱離緬甸政府的邊防營編制，改名為克倫民族軍，再次變回民地武，以此擺脱緬軍的管控。在這種情況下，緬軍無法命令其停止從事電騙活動、交出電騙人員等。

雖然身不在「緬營」，但索奇督的克倫民族軍依然為緬軍扮演着牽制各民地武的角色。2024年4月，克倫民族同盟與人民保衛軍聯軍，曾短暫攻下妙瓦底市；宣佈中立的索奇督卻於次日突然出軍，將兩軍攻退，並將妙瓦底市交還給緬軍。由此可見，妙瓦底地區的政治生態、軍事生態與經濟生態都十分微妙複雜。

緬北地區畢竟與中國接壤，中緬政府形成聯合打擊的合作可能性與便捷性都明顯更強。但緬南妙瓦底地區難以復刻緬北方案。宏觀層面上，妙瓦底電騙問題涉及到中、緬、泰三國之間的警務合作。同時在微觀層面上，涉及當地三家民地武關係、緬甸央地關係，因此打擊妙瓦底電騙的難度很高。

妙瓦底的「蘊藏能量」

「星星回家」事件為人們揭露一個更為黑暗的事實，即妙瓦底電騙園區已經發展為電騙、網絡賭博、人口綁架拐賣、勒索、強迫勞動、剝削等跨國境、多層次的大型犯罪網絡，嚴重威脅着中國、東南亞各國人民的人身與財產安全。

1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在北京會見東盟10國駐華使節時表示，中方願同東盟國家加強雙多邊執法安全合作，為各國人民安心往來提供安全環境，維護周邊國家交往合作的良好秩序。

王毅部長的講話充分說明妙瓦底電騙問題，甚至已經不是中緬泰三國的局部性安全問題，而是中國-東盟的整體性安全問題。

而就在此前一天，1月15日，克倫民族軍司令索奇督與民主克倫佛教軍副司令索帥瓦在妙瓦底召集「在地華商」舉行會談，要求各方配合，定好規則，杜絕跨國犯罪、電信詐騙和人口販運問題。這不禁讓人回想起，當年果敢「四大家族」果敢「四大家族」曾同樣召集各個「企業」傳達堅決反對電騙問題的場景。

由於特殊的歷史淵源與現實，妙瓦底雖為泰緬邊境的偏遠落後城市，卻暗含着巨大的能量。每當緬甸局勢發生重大變化時，妙瓦底的政治與軍事意義就會凸顯出來。緬甸大亂就代表着妙瓦底的大亂；而妙瓦底的治理不僅會反映出緬甸的秩序重建，也將象徵着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建設的重要一步。

本文轉載自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