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稀土、對俄制裁、東盟關稅:經濟工具背後都有地緣答案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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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譯川普)第二任期,全球經濟互賴似乎愈發成為武器。

首先是特朗普本人帶頭開打的關稅戰,可以說是大棒揮舞、餘波盪漾。部分國家例如日本,因為與美國的特殊關係,所以能用相對好看的數字結束撕扯;多數國家卻沒有這種運氣,而是必須在談判過程往復周旋,甚至被扒掉好幾層皮。

但關稅本身雖然是經濟工具,卻也始終夾雜地緣考慮。例如特朗普10月26日出席東盟(ASEAN)會議時,就在見證泰國與柬埔寨就邊界問題簽署協議後,帶領旗下政府官員分別與泰國、柬埔寨、馬來西亞達成多項貿易協議,並將對三國的大部份產品關稅統一設定為19%。顯然,這是有意擴大美國與東盟國家合作,借此沖淡RCEP對中國區域影響力的利好。

再來就是俄烏戰爭背景下的對俄制裁,這種操作的終極目標,就是利用制裁推進談判,進而形塑美國偏好的歐陸秩序。10月25日路透社就引述美國官員與消息人士,表示普京(Vladimir Putin)如果繼續拒絕談判,美國將繼制裁俄羅斯兩大石油公司後,額外制裁俄羅斯銀行業和將石油運往市場的基礎設施,同時支持歐洲利用已經凍結的俄羅斯資產,來為烏克蘭軍方購買武器。

接著是近期升溫的中美稀土與大豆博弈。基本上,雙方的來回過招既是增加籌碼,也要維持「鬥而不破」的博弈態勢。10月26日,兩國在吉隆坡的經貿談判結束後,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公開表示,自己與中美經貿中方牽頭人、中國國務院副總理何立峰的會談富有建設性,已為中美元首會談奠定積極框架,預期中國將推遲擴大稀土許可制度,並會在未來幾年內恢復大量購買美國大豆。

可以發現,地緣政治與經濟武器的交互浮現,構築了當代國際互動,但這種現象並非憑空出現,而是受到國際秩序牽引,標誌了從「後冷戰單極」滑向「多極化國際秩序」,同時復振冷戰對峙的新格局。

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說,中美官員制定了「非常成功的框架」,為兩國領導人舉行會晤奠定基礎。(Reuters)

冷戰兩極如何互動

首先回顧冷戰時代的美蘇兩極互動。

基本上在兩極體系下,地緣政治的軍事競爭佔據主導地位:兩大國都各自建立聯盟體系,在競爭最激烈的歐洲,美國領導著北約,蘇聯領導著華約。

與此同時,冷戰期間的國防開支來到前所未有的高峰。20世紀30年代初,全球軍費開支佔全球GDP的3%到3.5%;從1950年到1970年,這一數字上升到7%-8%,在20世紀80年代前半段仍超過5%。整體來看,大國主導明顯驅動這些躍升,例如1985年美國佔全球軍費開支的 30.9%,蘇聯則佔22%。

當然,美蘇兩強也手握各自的經濟工具,來作為地緣戰略、軍事手段的輔助。例如二戰結束後不久,美國就開始支持世界各地的反蘇反共政權,要阻止蘇聯勢力進一步擴張,種種做法包括向歐洲提供經濟援助、創立布雷頓森林體系、限制本國及盟國與整個蘇聯集團的貿易、建立廣泛的出口管制體系、允許盟國保留歧視美國的貿易政策。

而作為鏡像,蘇聯也在同樣邏輯下操作了類似的經濟工具,儘管從現實角度來看,莫斯科的經濟實力相對較弱,卻也還是向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和社會主義運動提供信貸與支援。

整體來看,在冷戰時代的兩極結構下,美蘇兩國都將精力集中到軍事競爭領域,不論是核彈頭或勢力範圍。而這背後關鍵,就在雙方彼此的相互恐懼,導致安全問題崛起為重中之重,軍事手段也因此成為國家行使權力的主要表現。

相較之下,儘管美蘇兩強都不排除以經濟手段推進戰略目的,但在雙方都有足夠資源抵禦外部壓力的背景下,經濟手段還是相對次要的工具。不過即便如此,冷戰經驗還是證明,經濟權力受到地緣戰略調動,經濟手段也能驅動強權政治,進一步推動各自的國家利益。

1987年12月8日,美國時任總統列根(Ronald Regan)和蘇聯時任領袖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簽署《中導條約》。(路透社)

「後冷戰單極」的經濟工具崛起

不過這種安全凌駕經濟的現象,在冷戰結束後出現了變化。

隨著蘇聯解體,世界迎來美國的「單極時刻」,各國也紛紛減少軍費開支:1990年降至佔全球GDP的3.3%,2000年降至 2.2%,在21世紀前10年有所增長後,2018年再次降至僅佔2.1%。顯然,在單極體系下,無論大國或小國都傾向於不參與軍事衝突,各國在軍事表現上有所克制,並且廣泛使用經濟工具來建立影響力。

當然,美國還是在這段期間發動了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開始自己身陷中東戰場的「反恐20年」。但綜觀其全球布局,戰爭還是相對局部的手段;與之相對的,是美國不斷擴張的美元實力、足以操控他國的經貿互賴。

但華盛頓並不是孤例。以俄羅斯為例,經歷20世紀90年代的極具經濟萎縮後,莫斯科從2000年開始恢復實力,並也試圖運用經濟手段重振大國地位,這當中自然包括正反兩面的激勵措施:對俄羅斯政策友好的國家可以期待「友善的」石油和天然氣供應價格;而與俄羅斯關係緊張卻仍依賴俄方商品的國家,就必須支付更高的價格。

而這種操作當然帶有強烈的地緣目標。除了恢復俄羅斯在後蘇聯地區的關鍵地位,莫斯科顯然也想讓歐盟繼續依賴俄羅斯能源,從而在能源合作的基礎上與歐洲主要大國建立戰略夥伴關係,獲得在歐盟的影響力。與此同時,利用石油和天然氣出口收入發展信貸外交(credit diplomacy),也能提高自己在拉美和非洲等地區的地位。

整體來說,在冷戰結束後的美國單極時代,大規模戰爭的爆發風險大幅下降。關鍵在於,單極國家不僅不會面臨嚴重軍事威脅,還是唯一可以對小國自由行使軍事力量的國家,而是否使用軍事力量,則取決於單極國家所選擇的大戰略。確實,單極體系無法消除國際關係中的所有戰爭,卻能從結構上限制戰爭爆發,進而促使國家的政策工具從軍事手段轉向經濟手段。

俄羅斯總統普京(圖左)(Vladimir Putin)曾多次訪問德國,與德國總理默克爾(Angela Merkel)就「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項目等問題進行討論。(新華社)

「多極化」的經濟工具交織地緣政治

但隨著當前的美國單極傾頹、中國崛起、全球南方的新興勢力湧現,國際秩序開始走向多極,大國競爭悄然回歸,並且沿著地緣政治與經濟工具交織延展。

首先是地緣政治方面的安全競爭。以軍費開支作為衡量指標,在2013年-2022年的10年間,全球軍費增長了19%,自2015年以來,軍費開支每年都在增長。在2022年,美國在全球軍費開支中所佔份額為39%,遙遙領先於第二名中國的13%,俄羅斯則排名第三,佔到3.9%。

而美蘇冷戰的陣營對抗,也似乎依循美國的印太戰略持續回潮。例如美、日、印、澳發起的四邊機制(QUAD),以及美、英、澳聯合的AUKUS,都標誌了美國在印太地區對於中國的類軍事圍堵。此外,日本也正加強與北約合作,鼓勵北約更多地參與印太事務,並致力推動北約與AUKUS、QUAD之間的聯繫。韓國也在迅速深化與北約的關係。

與此同時,冷戰年代常見的代理戰爭,也開始在熱點區域浮現,包括中東以「阿拉伯之春」為形式的利比亞、敘利亞、也門內戰,以及近期借以巴衝突上演以色列伊朗博弈的加沙戰爭。更具代表性的,則是俄羅斯與美國及其盟友,在烏克蘭拉扯多年的俄烏戰爭。當然,中美、美俄的大國戰爭也開始成為討論議題。

而在地緣政治回歸的背景下,經濟工具也開始從美國單極時的大主角位置退下,即便未必退到配角程度,卻也至少是與地緣政治共擔「雙主角」。例如,對俄制裁本身就是與俄烏戰爭相應而生的產物,也是調動戰爭談判終局的一大工具;而美國對於泰國、柬埔寨、馬來西亞的關稅示好,也正是美國印太戰略下,希望拉攏東盟國家的又一操作。

2025年10月26日,吉隆坡,圖為特朗普在東盟峰會上與一眾東南亞領導人會晤。(Reuters)

再聚焦往復過招的中美博弈,基本也是地緣與經濟相輔相成。

當前中美的經濟競爭主要集中在三個領域:貿易、技術和全球基礎設施。針對貿易與技術,美國顯然希望限制中國的長期經濟潛力與對美競爭力,因此試圖在從高科技產品到稀土等眾多領域上,減少對華依賴,並通過回流政策(reshoring)和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確保供應鏈的安全,來對與中國的經濟關係進行「去風險化」。而這種操作本身也就隱含,一旦兩國爆發衝突,能最大程度降低戰爭對於自身的經濟衝擊。

另針對全球基礎設施,在2023年、也就是中國宣佈「一帶一路」倡議10年後,美國與歐盟、印度、沙特、阿聯酋又共同宣布了「現代香料之路」,為中國主導的專案提供替代選擇。這顯然也有陣營對峙、聚攏盟友的考量在其中。

當然,全球經濟的高度互賴必然拮抗美國的「經濟安全化」操作,只是在地緣政治回潮的背景下,中美等大國的經濟脫鉤似乎已經勢在必行,差別只是場域、時機與程度問題。其他中小國家即便不願,卻也很難自外於選邊壓力,最終也只能在雙方時而復起的脫鉤壓力下,被迫承受斷骨割肉的陣痛。

整體來說,在美國單極傾頹的主旋律下,多極崛起與兩極回歸正在導引後冷戰秩序的未來20年走向。對中美俄等大國來說,經濟工具交織地緣衝突,將是自己必須習慣、也必然投身其中的新常態,在中美談判如此、於俄烏戰場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