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日「台灣有事」風暴:是高市早苗狂飆還是印太北約前兆?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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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1月高市早苗發言起,「台灣有事」風暴就在印太盤旋籠罩,並讓中美日都深陷其中。

表面來看,這場衝突是中日情結的當代展演,既牽動深沉的歷史因素,也雜揉敏感的台灣問題;但深入底層,其實觸發兩國對峙的真實結構,並不完全來自北京、東京的政治分歧,而是同時受到美國的印太戰略牽引。正因如此,這場風暴雖起於中日喧囂,卻是在經歷了三階段拉撐後,才逐漸形成吞噬印太的當前規模。

首先是第一階段的中日對峙。基本上,這一時期衝突就是日後升級的預演:11月7日高市早苗發言後,憤怒的北京從軍事、經貿、外交多管齊下,要求高市本人撤回發言;結果風暴核心的日本持續迂迴,既通過媒體營造「高市軟化」的弦外之音,又讓官員圍繞各領域反唇相譏,同時拋出修改「無核三原則」等新話題;而剛結束「習特會」的美國則是立場模糊,雖然只讓國務院、美國駐日大使格拉斯(George Edward Glass)出面發聲,卻也終究沒有配合北京施壓高市。最終,風波並未化解,對峙則更加山雨欲來。

接著就是11月24日習特通話開啟的第二階段。整體來看,習近平與特朗普(Donald Trump)溝通無礙,衝突似乎迎來和緩,但實際上,各方還是在某種戰略迷霧中自說自話,包括中美對於通話的各自表述,中方強調特朗普「理解台灣問題對於中國的重要性」,美方卻聚焦俄烏戰爭、中國將擴大購買美國農產品。當然,特朗普之後確實與高市通話,高市也以各種方式強調「政府立場未變」,但歸根結柢,這與北京要求的「撤回發言」還是存在一段距離,再加上中日又因《舊金山和約》再起爭執,美國也接連宣布對台軍售,基本上這段和緩更多是表面敷衍的虛應故事,而非息事寧人的戰略轉折。

於是就有12月初明顯升溫的第三階段。6日至7日,遼寧號航空母艦通過宮古海峽、進行戰機起降訓練,中日也隨後爆發「雷達照射」衝突,接著就是雙方各說各話的羅生門:中方表示遼寧艦演訓已事先通知日本,日方則稱「沒有收到足夠資訊」;中方指控日方戰機主動干擾演訓,日方卻表示事發期間中方拒接熱線,且日本戰機距離中國戰機尚有一段距離。雙方各執一詞、你來我往下,中日盟友的「火力展示」隨即登場:12月9日,中俄戰機飛越宮古海峽進行聯合演習;12月10日換成美日戰機聯合演訓,美國更在17日宣布111億美元的對台軍售,金額創下史上單次最高,背後用意不言而喻。

顯然,整個「台灣有事」風暴經歷各方相互升級,已從原本的中日口角,逐步擴大為籠罩印太的中美日拉鋸。

2025年11月7日,日本東京,首相高市早苗在國會眾議院預算委員會會議上發表講話。(Getty)

被現實挑戰的兩種敘事

而這種結果無疑挑戰事件初期的兩種敘事:第一,這是高市早苗的個人「狂飆」,既脫離國內共識,也缺乏美國支持;第二,美國已在「習特會」後確立「G2」框架,將尊重中國的國際地位與「勢力範圍」。從當前發展來看,現實既比這兩種扁平敘事立體,也遠比各種想當然耳複雜。

首先是高市早苗的行動基礎。平心而論,所謂高市「狂飆」或許不全是空穴來風,畢竟11月7日的「台灣有事」論述確實超出過往,日本內部也同樣不乏批評聲音,美國則更是取態消極,並未在事發之初明確支持日本。但以上種種「證據」,其實都有迴避不了的現實問題。

首先,日本政壇確有聲音批評高市、同時主張撤回發言,但觀察這些聲音來源,基本上絕大多數出自日本共產黨、立憲民主黨等在野勢力,而非執掌政權的自民黨內部;即便前首相石破茂表態反對,但作為自民黨內長期孤鳥,石破發言其實只能代表個人,而不能反映自民黨的真實立場。

倒是作為高市最大靠山的麻生太郎,基本是從11月開始多次表態「高市發言沒有問題」,以及曾是高市競爭對手的防衛大臣小泉進次郎,也同樣公開強調「沒有必要撤回發言」,這些恐怕才是自民黨集體的真實立場,也是高市何以能夠抗拒壓力的底氣。換句話說,這次事件與其說是高市個人「狂飆」,不如說是自民黨主流與日本維新會的「有志一同」。

日本防衛大臣小泉進次郎2025年12月21日前往長崎縣佐世保市的陸上自衛隊相浦駐地,視察離島防衛專門部隊「水陸機動團」。(X@shinjirokoiz)

再來,美國的確在風波初期迴避表態,特朗普那句「許多盟國也稱不上是朋友」,以及11月24日的習特通話,確實都讓外界形成「美國不理、日本被棄」的印象。但是刮除這些表面泡沫,底層的美日同盟究竟是裂痕遍布、不堪一擊,還是牢不可破、隱約升級,答案恐怕就相當耐人尋味。

一來,特朗普確實在習特通話後致電高市,問題是高市至今也沒有如中方所願撤回發言,反而開始就修改「無核三原則」展開政黨協商、推進與那國島的導彈部署;二來,這段期間不僅日本完成「愛國者」導彈的首次對美出口、開始與菲律賓就出口「03式中程防空導彈」進行磋商,美國也接連宣布多筆對台軍售,甚至連特朗普本人都在12月2日簽署《台灣保證實施法案》。在習特已經通話的背景下,以上種種恐怕都不能解讀為美國壓制日本、降溫印太,反而更像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因此或許可以這麼說,不論高市的「台灣有事」發言究竟有多少即興、各界又事前知情多少,從後續發展來看,這次動作其實沒有受到美國與自民黨主流的強力校正,甚至是被以不同方式背書肯認。換句話說,即便高市發言有所「突破」,卻也顯然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在日本保守主義回潮、美日軍事同盟升級下的更進一步,因此與其把高市定位成「突破禁忌的第一人」,不如說是「延續路線的繼承者」。

日本防衛省12月11日表示,因應日本周邊安全環境日益嚴峻,日本自衛隊與美國軍方周三在日本海舉行了聯合軍事演習。(日本防衛省)

「令和尼將軍」的路線繼承

而這就恰好連結日本媒體對於高市的稱號:「令和尼將軍」,也就是活躍於鎌倉初期的女政治家北條政子。

回顧政子的崛起之路,基本是與丈夫源賴朝緊密相連:兩人的結合既是賴朝借北條氏起兵、創立鎌倉幕府的基礎,也是日後北條氏進佔權力核心、掌握幕府實權的起點。而政子之所以被稱作「尼將軍」,也正是來自這兩重政治權威:作為源氏之妻、北條之女,政子雖在賴朝去世後削髮為尼,卻也在身分轉換間實現了政治躍升,並在日後的承久合戰、伊賀氏事件發揮關鍵作用,成功確立北條氏主政鎌倉幕府、武士壓制朝廷的政治結構。

正因如此,政子雖在儒學風行的江戶時代名聲墜落,淪為與日野富子、淀殿齊名的「政治惡女」,卻還是被鎌倉幕府官史《吾妻鏡》讚為「統治天下如同西漢呂后」,日本史家也大體肯定政子的政治謀略,以及在接手賴朝事業、鞏固幕府體制的居功厥偉。

而毫無疑問,這也是日本媒體對於高市的期許與探問:在自民黨支持率衰退、日本經濟下行、印太格局變動的背景下,高市作為「令和尼將軍」,是否能為日本帶來穩定與成長?尤其2022年大河劇《鎌倉殿的13人》正好是以北條政子為主要角色、2025年又恰逢北條政子逝世800周年,這個探問有其時代意義與歷史重量。

不過在筆者看來,高市與「尼將軍」的更巧妙共鳴或許在於,政子當年接手幕府事業、確立武士長期掌權的歷史作用,其實也正如當前高市接班安倍志業,同時推進日本「再軍事化」的時代角色。畢竟回顧高市上任以來種種「突破」,基本都是安倍的曾經主張,包括自衛隊應有攻擊敵方基地的能力、解禁無核三原則、修改憲法第九條、增強釣魚島和沖繩群島的防衞部署,以及最知名的「台灣有事」論述。

因此,如果把高市比擬為「令和尼將軍」,那麼安倍晉三毫無疑問就是高市的源賴朝,是真正「突破禁忌的第一人」。不過這種現象的成形,其實並不完全受安倍一人調控,而是連結派系立場、權力集中、美國政策變化的「三位一體」。

2014年9月3日,日本時任首相安倍晉三(一排中)在東京的官邸與新政府成員合照,當時站在安倍左側的即為新首相高市早苗。(Getty)

首先是派系立場。眾所周知,自民黨是「自由黨」、「民主黨」的保守聯合,雖說兩支系統都主張再軍事化,但「自由黨」系統相對強調親美外交、漸進再軍事化,「民主黨」則主張民族主義外交、直接修改憲法第九條。就算兩黨已經共組自民黨多年,兩支系統卻從來涇渭分明:相對親美的「自由黨」系統基本唯美是從,相對右翼的「民主黨」系統則希望推進自身議程。

例如1956年的日蘇關係正常化,便由出身「民主黨」系統的鳩山一郎大力推動,原因之一就是不滿「自由黨」系統的吉田茂過度親美。從這個視角出發,安倍晉三也正是繼承鳩山一郎、祖父岸信介的「民主黨」系統底色,所以在修改憲法第九條、再軍事化上格外堅持,並對日後出身「自由黨」系統的首相岸田文雄多加掣肘。

再來就是權力集中。毫無疑問,安倍的長期執政、「官邸一強」都是日本政治的罕見現象。常理來看,日本首相往往要與各派閥「造王者」分享權力,並也因此易受政治聯盟擾動,很難維持長期執政;但安倍作為有力派閥領袖、在任時間最長首相,明顯不受前述規矩束縛,所以也更能實踐「心之所向」:在2014年通過重新解釋憲法、繞過直接修憲,允許日本在盟國受襲時行使「集體自衛權」,也就是採取軍事行動,接著又在2015年通過《日本和平安全法制》,正式解禁集體自衛權。

即便後續安倍因為健康問題,在2020年主動辭任首相,卻還是憑藉強大權力基礎持續影響政壇,包括遙控菅義偉、牽制岸田文雄,並在這段期間拋出「台灣有事」、「美日核共享」論述,攪動風雲直到2022年遇刺身亡。可以這麼說,山上徹也槍響瞬間,其實才是安倍二次執政的真正落幕。

接著就是美國政策改變。從某個視角來看,中日關係就像「新幹線」,只要中美之間沒有大地震,「新幹線」也就不容易出軌,面對台灣問題更是如此。例如1972年的中日建交,基本是在中美關係和緩、美日決定在兩岸間選邊北京的背景下,形成了聚焦中美日互動、淡化台灣問題的「1972年體制」。因此即便安倍已在2014年、2015年解禁集體自衛權,卻也終究沒有將「再軍事化」與「台灣有事」相連結,畢竟美國還沒真正點頭。

但經歷2016年開始的「特朗普1.0」,情況就明顯與過往不同:安倍的「印太戰略」主張與特朗普團隊一拍即合,並被後續的拜登(Joe Biden)政府發揚光大,美日同盟也在2021年迎來關鍵升級,確立了美日共同干涉台海的戰略基調。

圖為2021年4月16日,美國總統拜登和日本首相菅義偉會面。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印太協調員坎貝爾等官員出席。(Getty)

首先是2021年3月,由安倍之弟、日本防衛大臣岸信夫與美國防長奧斯汀(Lloyd Austin)進行會晤,並在會後聯合聲明中提及「台灣海峽的和平與穩定至關重要」,岸信夫更強調「自衛隊與美軍共同協防台灣的議題,有必要在日後進行深度探討。」接著是同年4月,時任日本首相菅義偉與拜登在白宮進行會晤,會後於共同聲明中提及「我們強調台灣海峽和平穩定的重要性,鼓勵和平解決兩岸議題」,是1969年後兩國首次在共同聲明提及台灣問題。

再來是同年7月,日本時任副首相兼財務大臣麻生太郎發表講話,稱「台灣一旦出現重大問題」,對日本來說就是危及存亡的「存立危機事態」,可能行使受限的集體自衛權。接著就是2021年12月,由作為前首相的安倍在線上參與台灣智庫座談時正式提出,「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也就是日美同盟有事」。發展至此,曾經的「1972年體制」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美日共同強化軍事部署、面向台海嚇阻中國的「2021年體制」。

當然,這時安倍已經卸任首相,但如前所述,首相對「造王者」讓渡權力是日本政治常態,尤其面對安倍這種實力強大、卸任後更加「做自己」的特殊存在,菅義偉基本是被安倍一手遙控,同時受到安倍之弟、防衛大臣岸信夫的擠壓;進入岸田文雄時期,出身親美「自由黨」系統的岸田雖然反覆強調,「許多言論是安倍先生的個人主張」,但他同樣無法抗衡來自美國的要求,所以不僅在任內積極推動「四方安全對話」(QUAD),也在2022年12月通過了新版《國家安全保障戰略》、《國家防衛戰略》、《防衛力量整備計畫》(簡稱安保三文書),強調日本將致力於擁有對敵攻擊能力,並在未來5年大幅增加軍事開支,更在2023年修改《防衛裝備移轉三原則》,允許授權生產的武器成品可出口至原授權國(如美國),而非僅能出口零件。

因此,如果要追溯日本「再軍事化」的真正起點,作為派閥領袖與強悍首相、大力推動「2021年體制」的安倍,毫無疑問是關鍵;反觀高市上任以來種種爭議言行,雖然引發新一輪中日緊張、看似「冒天下之大不韙」,其實都沒有背離「2021年體制」的發展方向,反而是對美日共同路線的延續,也是她與「尼將軍」時隔800年的意外呼應。

2025年11月25日,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在東京官邸與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譯川普)通電話後,向媒體發表演說。(Reuters)

美國想要什麼樣的印太

當然,這就會牽引出另一個問題,也就是前述被挑戰的第二種敘事:如果美國無意改變「2021年體制」,那麼究竟要如何理解特朗普更早的「G2」發言,以及對於中日衝突的迴避表態?說得更直接,「2021年體制」、口號上的戰略收縮、持續進行的中美博弈,到底要如何共存於當前美國的印太戰略?

平心而論,混亂現實或許就是最好答案。這點在早於「台灣有事」風暴、至今懸而未決的俄烏停火博弈上,其實已經體現得相當明顯。

整體來看,美歐俄烏對於安全保障、領土問題的分歧,是停火談判的兩大難題;但真正導致分歧無限延續、反覆出現的關鍵,其實還是美國內部的多頭馬車與雜音紛陳。

首先,特朗普明顯好大喜功,只求停火不管協議內容,所以在談判上冷淡原本負責烏克蘭事務但被莫斯科批評「過度親烏」的凱洛格(Keith Kellogg),以及被認為本色偏屬「傳統戰略派」的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轉而重用親信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

但如此「強渡關山」的後果,就是威特科夫談出的「28點和平計畫」不只被歐洲批評,也不受美國內部承認,原本被邊緣化的魯比奧更是借此重回舞台,將方案帶到日內瓦與烏克蘭代表團討論,隨後進行刪減修訂;威特科夫本人則隨後被爆出「指點普京(Vladimir Putin)推銷方案」的錄音,策動方顯然意在削弱威特科夫與「28點」的正當性。最終,停火協議在美歐之間反覆刪改,早已不復「28點」的原先面貌。

而這也無疑對俄羅斯構成挑戰,也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與誰談判:威特科夫反覆出沒、來來去去,卻似乎迷失在國內政治的迷宮裡;魯比奧的戰略派底色無疑讓對話難有進展;特朗普本人則似乎已經遠離方案細節,只想在最終簽署階段刷存在感,宣稱自己又停下一場戰爭。

總之,美俄互動看似一路絲滑,其實總是缺乏明確對話。莫斯科以為能從特朗普處獲得某些書面保證、正式成果,但實際上,美國既無法滿足莫斯科所求,也無法強硬壓制歐烏,結果就是放任停火協議宛如黏土,隨著不同人經手不斷變形。

12月2日晚,俄羅斯總統普京(Vlamidir Putin,又譯普丁或蒲亭)與美國總統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以及特朗普的女婿庫什納(Jared Kushner)就俄烏「和平計劃」在克里姆林宮舉行會談。(Reuters)

而這似乎也是中美面對「台灣有事」風暴的當前狀態。表面來看,中美元首溝通無礙、取得共識;但實際上,美國的多頭馬車還是各自奔跑,美國駐日大使、國務院與總統似乎不在一個頻道上,結果北京雖與特朗普保持接觸,卻好像不是真的在與美國打交道。

歸根結柢,國家是一部複雜機器,總統或許能夠「做自己想做的」,卻未必能真正為所欲為,這點在「特朗普2.0」尤其明顯:面對俄烏停火,特朗普只求速成,結果就是面臨歐洲、烏克蘭、大西洋主義者的共同牽制;再看「台灣有事」風暴,特朗普以穩定中美經貿、為2026年訪華營造友善氛圍、爭取期中選舉不輸為最高目標,卻無法阻止美日軍事同盟升級、武裝第一島鏈的既定趨勢。

當然,這也可能是某種「鬥而不破」的「角色分工」,也就是戰略派負責「鬥」,作為吉祥物的特朗普負責「不破」;又或許在特朗普的邏輯內,這些分歧也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細節」,最終一切都會船到橋頭自然直。但無論如何,魯比奧的19日發言已經道盡這種「左右開弓」:美國將深化與日本的夥伴與同盟關係,同時也會尋求與中國合作的可行空間。

而這句話雖然被許多分析詮釋為「魯比奧跪了」,但在筆者看來,這反而是揭示印太「新冷戰」的複雜性:美國雖然持續武裝盟友,卻不會停止與中國的經貿合作;但即便與中國存在經貿合作,美國也不會停止武裝印太;印太各方則將長期處在選邊壓力中,設法求取平衡。

2025年12月19日,美國華盛頓特區,圖為魯比奧面見傳媒回答問題。(Reuters)

這就與曾經的美蘇冷戰相當不同。以被鐵幕割裂的東西歐為例,有鑑於美蘇政經壁壘分明、軍事幾乎形成楚河漢界,雙方其實沒有干預彼此勢力範圍的強大需求,而是能夠相對平順地劃分勢力範圍。

但面對當前地緣緊張、經濟互賴的複雜印太,中美似乎就陷入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雙方都在區域投入大量資源,競標目標國家的戰略依附,雖說這麼做未必能完全收效,但自己不出價的結果就是被對方趁虛而入,所以雙方只能不斷提高投入,最後也因此形成昂貴均衡。

其中,中國優勢在於市場、消費力、供應鏈與基礎建設,因此能以各種經濟工具施加影響力,例如過去制裁澳洲紅酒與煤炭、在台灣大選前夕停止採購水果、在兩次對美貿易戰打出大豆與稀土牌,以及這次對於日本水產與觀光的施壓,目的都是希望影響被施壓方的政治決策、削弱其政治能量。不過從結果來看,排除稀土這種特殊案例,經濟工具其實不是必殺技,不會在所有案例奏效,甚至可能促使被施壓方「降低依賴」,導致籌碼的逐漸失靈,例如日本水產與台灣芒果。

而美國的優勢則毫無疑問是軍事,除了駐軍與美軍基地,還包括軍工合作、部署導彈、簽訂盟約,例如持續升級的美日軍事同盟、在今年解禁核潛艇的美韓軍事同盟、不斷升級導彈部署的美菲軍事同盟,以及被視作美澳未來50年「戰略聯姻」的AUKUS。但這種隱然的「北約化」趨勢同樣存在弱點:如果沒有美國帶頭,各國面對中國的經貿與市場工具、不斷發展的海軍、強大的導彈能力,基本很難真正實踐圍堵,而是更可能自行其是、與中國維繫關係,甚至就算美國帶頭,也不能完全阻斷這種傾向。

美國總統川普(左)與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於2025年10月28日星期二在東京赤坂宮國賓館舉行美日貿易協議執行文件簽署儀式。(Reuters)

這或許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美國格外重視日本,並將美日軍事同盟升級作為印太戰略主軸:關鍵就是歷史問題導致的中日心結,並沒有因為兩國建交真正化解,而是會因各種情境反覆炸裂,這在一定程度上注定了雙方的距離感與關係不穩定,也確保了日本不會聯中抗美,美日同盟為此能夠長期牢固,美國也因此敢於擴大戰略挹注,即便進入「特朗普2.0」也是如此。

早在這次「台灣有事」風暴前,日本防衛大臣小泉進次郎就在10月與美國戰爭部長赫格塞思(Peter Hegseth)舉行會談,協調強化美日軍事同盟的具體政策。當時,小泉已向美方傳達,日本防衛費提升至GDP 2%的進程將從2027年提前至2025年,日本內部也正在討論「安保三文書」的修訂內容,同時對駐日美軍司令部將重組為「統合軍司令部」,以此對接日本3月成立的統合作戰司令部,提升兩國部隊的指揮作戰能力表達歡迎。更重要的是,美日雙方還針對強化九州地區和沖繩群島的防衛體制達成共識,表示「擴大美日在西南區域的共同訓練」是強化美日同盟的最優先事項。

顯然,這種趨勢沒有因為「台灣有事」風暴而停止。當然,美國強化武裝第一島鏈,並不等於台海衝突必然介入,正如北約第五條的啟動,也同樣要經成員國集體協商。只是現實發展也無疑證明,即便特朗普喊出戰略收縮與「G2」,升高軍事嚇阻都是美國經緯印太的既定戰略與實際操作,而這也是美日「2021年體制」得以持續至今的基礎,也是高市早苗拒絕撤回發言、對華服軟的關鍵底氣。

由此回顧「1972年體制」的消亡,不禁讓人聯想2005年的電影《甲賀忍法帖》(又譯《忍》)。這部作品源自山田風太郎的同名小說,描述兩大忍者集團捲入政治鬥爭的殺戮情仇,只是不同於小說的殉情結局,電影選擇了大膽改編:為求德川家康網開一面、停止殲滅雙方族人,男主角選擇犧牲性命,女主角則在德川家康面前親手戳瞎雙眼,毀去乘載自身忍術的瞳孔,最終換得家康一絲憐憫,兩族村落得以保全。

80年前發動侵略並戰敗的日本,其實也就面臨類似處境:如果不自廢武功、禁絕再侵略的可能,就無法在美國監管下生存,同時難以取信遭遇浩劫的周遭國家。不過這個情境的反面也就預示,如果沒有家康的炮火施壓,男女主角絕無可能走向這種結局;同理,一旦美國需求改變,日本的和平憲法存續也就成為未知,這個道理從朝鮮戰爭爆發後美國停止對日「公職追放」、基於反共需求資助立場保守的自民黨稱霸日本政壇,再到「2021年體制」下鬆綁對日軍事束縛,基本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