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經濟學家薩克斯:統治全世界 美國仲未「夠班」

撰文: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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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競爭的核心是什麼?如果中國不夠強大,還能引起美國的注意嗎?美國霸權是如何在全球實施「顏色革命」,以建立忠於自己的傀儡政權?在這種霸權思想下,世界秩序還有可能走向和平嗎?

7月21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聯合國前高級顧問薩克斯(Jeffrey D. Sachs)來到復旦大學逸夫科技樓,參加由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教授主持、聯合底浪文化共同發起的對話。薩克斯教授以《以色列-伊朗衝突及其全球影響》為題做主題演講,並將話題拓展到了更廣義的地緣政治領域。

以下為薩克斯教授近2個小時主題演講全文,觀察者網翻譯,僅供參考。

薩克斯:

非常感謝您的熱情歡迎與邀請。也感謝在座的各位,給我這個機會和大家共度幾個小時,聊聊當今世界局勢。的確,雖然今天的主題是關於以色列和伊朗,也就是中東危機,但我還是想談得更寬泛一些,更一般性地談談地緣政治話題。

美國著名經濟學家薩克斯(Jeffrey Sachs,右)在歐洲議會發表演說。(Reuters)

地緣政治,特別是大國之間的關係——美國、中國、俄羅斯、印度、歐洲各國——正處於一個非常艱難且充滿風險的時期。我們深陷一場極其嚴重的危機,因為我們身處核時代。眾所周知,有九個國家擁有核武器。也許還有其他一些國家,但得到公開承認的是九個。這九個國家中的大多數,至少與另一個有核國家在地緣政治或外交上存在衝突。而美國和俄羅斯更是在烏克蘭陷入公開衝突,因為這本質上就是一場美俄之間的戰爭,一場極其危險的戰爭。因此,我的觀點是,我們必須深刻理解全球局勢,才能避免可怕的災難。

我經常提到《原子科學家公報》的「末日鍾」。這是美國的一份刊物,創辦於1947年,也就是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之後。創辦者是那些自己也辦期刊的原子科學家。他們想告訴世界:這實在太危險了。核武器帶來的風險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其毀滅性的威力是史無前例的。於是他們設立了這座鐘,鐘錶指針會指向離「午夜」(象徵世界末日)更近或更遠的位置。鍾剛設立時,指針離午夜還有七分鐘。傳遞給世界的訊息是:我們離毀滅很近了,就是因為這些新武器。

2025年1月28日,美國華盛頓,《原子科學家公報》(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公布「末日鍾」(Doomsday Clock)分針的位置後,在新聞發布會上可以看到這個時鐘,這代表人類有多接近自我毀滅。(Reuters)

那是在1947年,當時只有美國擁有原子彈。當然,1949年蘇聯打破了這種壟斷,研製出了自己的原子彈。接着是1950和1960年代的英國、法國、中國。然後我們知道,以色列大約在60年代的某個時候(儘管從未正式宣佈)擁核,再之後是印度、巴基斯坦、朝鮮。伴隨着地緣政治的演變,這座鐘的指針一直在來回擺動。

冷戰結束時的1991年,指針曾遠離午夜。蘇聯解體了,看起來威脅消失了,冷戰結束了。美中迎來良好的關係。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又譯戈巴卓夫)領導下的蘇聯,以及後來的葉利欽(Boris Yeltsin)總統領導下的俄羅斯都說:我們只想要保持良好關係,我們要重建,我們想要體面的對外關係。於是科學家們把末日鐘的指針調到了離午夜還有17分鐘的位置。

圖為2014年11月9日,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於德國柏林出席活動,紀念柏林圍牆倒塌廿五周年。(Getty Images)

然而,自那以後的每一屆美國總統任期都目睹了末日鍾指針向午夜逼近。我不認為這是偶然。我認為這是美國外交政策犯下的錯誤導致的。儘管美國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安全的國家——我們不用擔心外敵入侵,畢竟,我們並不擔心加拿大或墨西哥入侵(雖然1846年美國跟墨西哥打過一仗,但他們輸了),所以這不是甚麼大威脅。我們還有兩大洋保護,美國本該非常從容。美國在安全上面臨的唯一威脅就是爆發核戰爭的可能性,而這本應不難避免——你只需與其他核大國合作就行。

但正如我所說,指針從離午夜17分鐘開始調整,克林頓(Bill Clinton上台,指針移近了;小布殊(George W. Bush)上台,指針移近了;奧巴馬(Barack Obama)上台,指針移近了;特朗普(Donald Trump)上台,指針移近了;拜登(Joe Biden)上台,指針又移近了。現在,指針離午夜只有89秒了。從17分半鐘,到只剩下不到一分半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每一屆政府都在把指針撥向午夜?

當然,存在許多種解釋,但我的解讀聚焦於美國,更寬泛地說,是整個西方世界——我指的是美國、歐盟、英國、澳洲、新西蘭(我把它們算在一起,因為它們也算英國的旁支)。在我看來,問題在於我的國家的政治領導層對全球現實存在嚴重的誤解,這種誤解已持續了三十多年。

張教授,您與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14年前有過一場精彩的辯論,我剛剛才有機會拜讀。正如您告訴我的,您是對的,您辯贏了。但福山教授早在1990年代初提出的觀點是:西方已經勝利,歷史終結了。而我對現實的基本理解則不同。

我認為,冷戰的結束意味着,世界在某種意義上取得了勝利——我們有機會擺脱核戰爭和對抗,有機會在全球各地實現快速的經濟發展。而中國引領並展現了這一點。從1980年到2020年這四十年間,中國作為一個大國,經歷了世界歷史上最快的經濟發展。這展示了當今世界的可能性——憑藉技術、教育與基礎設施的發展,我們能取得多麼巨大的進步。

中國經濟:圖為2024年5月16日,安徽省合肥市協鑫集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一家工廠內,一名員工在太陽能電池板生產線上工作。(China Daily via REUTERS)

順便說一句,我是親眼見證這一切的,因為我第一次訪問中國是在1981年。那時的中國並不富裕。1981年的中國還很貧窮,這是過去一百五十年曆史的結果。在我職業生涯的這四十年裏,中國經歷了迅猛的發展。我認為,這是世界所有地方都有可能實現的。因此,儘管我要為中國取得的發展成就盡心鼓掌,並深知其植根於中國深厚的歷史與文明土壤中,但我堅信這是在世界所有地區都能實現的。也許速度不同,也許不能都像中國這樣成功,但我不會輕視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非洲、南亞、中亞或拉丁美洲。

我認為,我們都能和平共處,共同繁榮,讓貧窮國家實現快速的經濟發展,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潛在現實。但顯然,這還不是我們世界的實際現實。所以,我們需要理解世界可能成為的樣子,然後努力去實現那個世界。

德國前總理曾到柏林圍牆遺址紀念館燃祈禱的蠟燭,這裏是德國分裂及冷戰結束的見證。(Reuters)

不幸的是,這並非1991年底福山教授宣佈「歷史終結」時美國的想法。當時美國的想法是:西方將從此領導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內部的美國將領導世界向前進。至於其他地區是否發展,美國興趣不大。即使它們要發展,也必須在美國的庇護下進行。換句話說,冷戰結束時重要的是全球主導地位,而非合作或和平。我認為,這正是為什麼世界在過去35年裏持續陷入危險,且變得越來越危險。

所以,我的理解是,我們存在一個思維方式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於:西方主導了世界經濟和政治、金融領域大約250年,大致從1750年到2000年左右。在此期間,西方世界的意識形態將這種主導地位解釋為世界上固有的、理所當然的特徵。它用多種不同的方式來解釋這種主導地位,有些非常極端,有些稍微温和一些,比如種族優越論、社會優越論、文化優越論、宗教優越論(畢竟西方是一個基督教世界)。

無論信奉哪種理論——基因優越論也好,生物優越論也罷——這種觀念都深深植根於西方世界的思想、道德、敘事、信仰、制度和政治之中。而其中有兩個國家主導得最為徹底。當今世界的大多數問題,追根溯源都跟它們有關。

其一便是英國。中國與英國有着一段相當不同尋常的打交道經歷,從1793年一直延續到大約二戰結束。另一個就是美國,英國在西方世界以及盎格魯-撒克遜(Anglo-Saxons)世界中的繼任者。

中英關係:圖為2013年12月2日,中國北京天安門廣場的中國國旗和英國國旗。(Getty Images)

英國無疑享受着權力帶來的傲慢。他們將這種傲慢用在中國、印度、俄羅斯以及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他們當時相信英國是那個「日不落帝國」。這就是所謂的「不列顛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時代——雖然並不那麼和平,但確實是英國主導的時代。19世紀實質上是由英國主導定義的。

歐洲在20世紀上半葉經歷了兩場災難性的內戰——我們稱之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但在歐洲內部,這其實就是歐洲國家間的內戰。最終,英國無力再維持全球帝國,但美國在此時接手了。美國繼承了大英帝國統治的思維方式和制度。

大英帝國統治在地緣政治方面的主要體現,就是控制世界不同地區的政權,所以英國十分擅長我們所說的「政權更迭」操作。如果你不喜歡某國政府,那就換掉它,這是一種與外交不同的對外政策。在外交中,如果你不喜歡一個政府,你會坐下來談判。但如果你是19世紀的英國人,你不喜歡一個政府,你會威脅它、殺掉其統治者、或者推翻它。這也是20世紀下半葉英國對外行動的主要模式。

美國繼承了這種行動模式。我甚至可以說,是英國人教給了美國人。1953年,英美就搞了一次「聯合行動」——由英國軍情六處(MI6)和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聯手推翻了伊朗政府,這間接塑造了今天的局勢。1953年,伊朗本有一個運作良好的民選政府,由摩薩台(Mohammad Mosaddegh)總理領導。他有個在當時非常激進的想法:伊朗土地下面的石油,應該屬於伊朗人。而英國人則認為,這些石油屬於英國。所以當這位民選伊朗總理說「這是我們的石油,在我們的國土之下」時,英國政府就知道必須推翻他。他們聯絡了美國政府,秘密策劃了推翻摩薩台、扶植伊朗巴列維國王的行動,建立了一個在美國控制下的警察國家。

伊朗前首相摩薩台。(維基百科)

如果要統計一下,美國從1945年到1989年冷戰結束期間所有的此類政權更迭行動……有位政治學學者奧羅克(Lindsey O'Rourke)在2017年出版了一本很棒的書,叫《隱蔽的政權更迭:美國的秘密冷戰》(Covert Regime Change),她當時是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教授的學生。她統計出美國冷戰期間進行了64次隱蔽的政權更迭行動(大部分由CIA主導),以及6次公開的政權更迭行動(即公開發動戰爭推翻別國政府)。總共70次政權更迭行動!

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統治之術。它與外交背道而馳,你不需要和對方打交道,你只需要控制它、推翻它、刺殺其領導人、發動政變、操縱選舉、製造騷亂來顛覆那個政權。這種事情在台面下發生了64次。「隱蔽」(covert)一詞是甚麼意思?就是美國否認自身扮演的角色,儘管當地民眾都心知肚明是誰幹的。所以當這些事件發生時,關於「誰是主謀」這個問題,其實並沒有那麼隱晦。所有人都說是美國做的,但美國卻說:「跟我們沒關係。不是我們乾的。那是當地自發的騷亂。」

我之所以提到這些歷史是因為,這種傲慢的統治之術——本質上是一種帝國心態——正是美國從1945年到1991年的心態體現。美國人民被告知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要對抗全球共產主義。這就是當時給出的解釋,尤其是針對蘇聯。美國指責蘇聯想要接管全世界,並以此為藉口,試圖去接管世界所有其他地方。

非常關鍵且有意思的是,美國拒絕讓任何國家保持中立,並宣稱:「如果你不站在我們這邊,你就是反對我們。」因此,美國積極反對別國保持中立。這也是一個非常詭異的主張,因為很多國家說:我們不想選邊站,我們想和蘇聯做生意,也想和美國做生意。我們沒有強大的軍隊,我們不攻擊別人,但我們也不想和任何一方的關係搞僵。美國卻說:不行,這還不夠。你要麼站在我們這邊,要麼就是反對我們。

有意思的是,對於在座的學者們——這裏可都是學者——如果你們讀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War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這本史書因為艾利森(Graham Allison)教授近年來出版的書又流行起來了,書中提到一段「米洛斯對話」。這場對話發生在雅典人和米洛斯島的領袖之間。

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哈佛甘迺迪政府學院創始院長艾利森(Graham Allison)近日撰文指,DeepSeek旗下一名關鍵工程師潘梓正曾是英偉達(Nvidia,又譯輝達)的實習生,可惜美國未能留住他,他其後返回中國加入DeepSeek並稱為重要一員。艾利森概嘆類似錢學森與潘梓正的情況一再上演。(X@GrahamTAllison)

米洛斯人表示,「我們想跟雅典做朋友,也想跟斯巴達做朋友」。但是雅典人說:「不行。你們必須跟我們站在一起,反對他們。」

米洛斯人回應,「不,我們只想保持中立,安分守己。別管我們行嗎?我們喜歡你,但不想加入你的帝國,也不想加入他們(斯巴達)的帝國。」

然後雅典人蠻橫地表示,「不行,你們要是中立,就會削弱我們在整個希臘域內的權威,會讓雅典的所有盟友覺得我們軟弱,所以你們必須臣服。否則,我們就殺光你們。」

歷史上,大約公元前416年,米洛斯人果然拒絕了雅典。結果呢?雅典人入侵,殺光了米洛斯島上的男人。當然,伯羅奔尼撒戰爭真正揭示的是:僅僅12年後,雅典就戰敗了。所以,除了帶來失敗以外,那份傲慢沒有任何意義。還不止於此:打贏了戰爭的斯巴達後來也從歷史上消失了。雙方誰都不是贏家。戰爭同時耗盡了雙方的元氣,而希臘在下個世紀裏就被馬其頓入侵了。所以說,這場漫長的戰爭讓交戰雙方都成為輸家。

但雅典展現的傲慢,正如今天的美國。順便提一句,那時雅典可是偉大的民主政體,但同樣傲慢至極,最終吞下了自己釀成的苦果。正因為是民主體制,他們選出了許多愚蠢的領導人,那些人非常擅長蠱惑人心,煽動民眾道:「為什麼不攻打敘拉古?為什麼不把戰爭繼續下去?」他們毫無理智,最終令雅典一敗塗地。

我個人的大部分工作始於1989年,那時我已經在拉丁美洲工作,然後冷戰結束了。簡單來說,我曾擔任戈爾巴喬夫總書記的顧問——不是作為直接顧問,而是通過他的首席經濟顧問。後來,我直接擔任過葉利欽總統的顧問,也當過烏克蘭總統以及許多其他領導人的顧問。

薩克斯訪港時曾表示,自奧巴馬年代已開始出現反華情緒,如今華盛頓的整個政治階層都站在統一戰線上。(毛詠琪攝)

我當時想,這太好了,冷戰結束了,全世界都在搞市場經濟,大家可以共享經濟繁榮的成果。窮國能更快地發展,縮小與富國的收入差距。富國也該幫窮國追趕上來。這樣我們就能擁有一個安全、繁榮的世界。

作為一名經濟學家,我那時相信,現在也依然相信:有足夠的資源供所有國家得到發展。因為經濟學理論裏面有個馬爾薩斯理論,說資源是不夠分的,因此爭鬥不可避免,總會有人最終成為輸家。這個觀點我們可以討論,但我拒絕接受。我的理由基於經濟學本身。換句話說,這不是關於道德理論,而是關於實踐的理論:只要人類選擇正確的技術路線(比如用太陽能,而不是化石燃料),就能讓全世界每個人都過上好日子,有足夠的資源供所有人實現發展。這就是我在1990年代初提出的觀點。

圖為2022年5月6日,美國佛羅里達州勞德代爾堡(Fort Lauderdale),兩棵植物從一排排的太陽能面板中生長出來。(Reuters)

然而,美國非但沒有放棄,反而強化了帝國心態。它沒有把冷戰結束視為建立一個平衡、公正、和平的世界新秩序的良機,反而將其視為謀求霸權的契機——非常赤裸裸地認為。這成了所謂「新保守主義者」的意識形態,這幫人從1991年開始,基本上掌控美國政壇至今。新保守主義者的核心思想是:只有在美國領導下,世界才會安全,因為美國是「正義的力量」,所以就該美國製定規矩,扮演世界警察,決定世界各地的事務,然後天下就太平了。

這種立場何其傲慢,這個想法本身也極其荒謬。但自1991年起,歷屆美國政府基本上奉行了這一套理念。我本人也算近距離見證了一切。作為一名經濟學家,我的主張是:我們應該幫俄羅斯重新站穩腳跟,幫非洲實現發展,確保全球各地消除貧困。可這些想法在美國的政治領導層(包括我那些短暫掌權的前同事們)那裏,通通不被接受。他們認為這些想法太天真,有違美國利益。美國的利益就是當「全球老大」,而不是在一個共享繁榮的開放世界裏搞合作。在我看來,冷戰的結束甚至讓這種意識形態的影響更加糟糕。

冷戰時期美蘇兩國因古巴導彈危機一度令世界陷於第三次世界大戰邊緣。(資料圖片)

順帶說一句,這對中國也很重要。冷戰期間,美國所有說辭都是,「我們對抗蘇聯是因為反對國際共產主義」。你們知道,在美國語境裏,「共產主義」這個詞本身就夠嚇人的。可當俄羅斯獨立並宣佈自己搞「市場經濟」,進入「後共產主義」的新時代了,這對美國政壇產生了甚麼影響嗎?一點沒有!這很有意思。

實際上,冷戰結束後俄羅斯依然被視作敵人。為什麼?這根本無關共產主義或意識形態,純粹因為俄羅斯是個大國。在這點上,米爾斯海默教授道出了美國人的心態:美國視俄羅斯為威脅,不是因為它有甚麼特定意識形態,就是因為它的塊頭大。美國視中國為威脅,也不是因為中國具體做了甚麼或是什麼樣,僅僅因為它又大又成功。因此,中國的「原罪」就在於它威脅到了美國的霸主地位。我認為,這就是美國政治領導層觀點的精煉概括。

美俄關係:2017年4月11日,俄羅斯莫斯科伏努科沃國際機場,俄羅斯和美國國旗飄揚。(Reuters)

回到我的經濟學觀點:這種思維是個可怕的錯誤,不僅在道德層面,更在實踐層面。美國只佔世界人口的4%,3.35億人。4%的人口怎麼可能統治全世界?除非世界上其他地方永遠保持貧窮、失敗、落後……但這不僅毫無道德理由,在現實中也不可能發生。我一直相信窮國可以更快發展、迎頭趕上。當然,中國是歷史上最偉大的成功範例。但中國也遵循了日本、新加坡走過的基本路徑:只要領導有方、規劃得當、策略正確,實現快速的經濟騰飛是完全可能的。中國再次證明了這一點,而且規模史無前例。

所以,美國那套稱霸世界的想法根本講不通。不僅在道德層面講不通,在安全實踐上也講不通——在一個美國富得流油,而擁核的俄羅斯卻陷入動盪的世界裏,美國怎麼可能變得安全?這隻會讓美國面臨更多危險。從經濟學角度看,這種想法也是錯的:俄羅斯會趕上來,中國會趕上來,非洲也會趕上來。美國終將明白,佔世界人口的4%就是4%,根本不夠格統治全世界。美國必須學會與別國合作,必須明白治國之道遠不止推翻別國政府那麼簡單粗暴。

說到這裏,就觸及當今的國際政治了。直到今天,美國依然沒明白這個道理。我們看到的戰爭和危機,根源還是那套陳舊的帝國心態。

2025年5月10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 Volodymyr Zelenskiy )和來訪的英國、法國、德國和波蘭領導人,與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譯川普)通了電話,討論他們為俄烏戰爭做出的和平努力。(X@Andrii Sybiha)

比如烏克蘭戰爭就是美國挑起的,而不是俄羅斯挑起的。美國通過將軍事同盟北約(NATO)東擴,試圖在烏克蘭和高加索南部(特別是格魯吉亞)建立軍事基地,間接引發了這場戰爭。俄羅斯政府明確地表示,「不行,你們不能在我們的邊境上設軍事基地,我們絕不接受,這對我們是實實在在的安全威脅」。

而美國的立場呢?「俄羅斯,我們要做的事情你們管不着。只要烏克蘭同意,我們就要把導彈擺到你的家門口」。然後普京(Vladimir Putin,又譯普丁或蒲亭)總統表示,「不行,這對我們來說太危險」。美國還是說,這跟你們沒關係。這就是烏克蘭衝突爆發的本質——美國認為,其軍事觸角可以伸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當俄羅斯表示,不可以在我的家門口之後,最終走到了戰爭這一步。

2013年至2014年間,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政府宣佈終止與歐盟談判貿易協議,因而引起一連串的示威事件。(Getty Images)

而在開戰前,2009年、2010年的烏克蘭政府一度很明智,提出:「我們想保持中立。」——各位,讀一讀修昔底德的米洛斯對話吧,美國人不接受烏克蘭的中立訴求,美國怎樣對付那位想保持中立的總統?在2014年2月把他推翻了。美國和烏克蘭部分勢力聯手發動了一場政變。美國在其中的角色相當明顯,儘管它矢口否認。

我們不妨稱之為一次「隱蔽的政權更迭行動」。碰巧有參與者告訴過我,美國在其中扮演了多大的角色。而且在關鍵時刻,美國外交官紐蘭(Victoria Nuland)的一通電話被俄羅斯人截獲並公布在網上。她在電話裏明確斷言,下一屆烏克蘭政府的人事安排應該如何如何,而後來上台的正是那批人。所以,是美國決定了烏克蘭的下一屆政府。現在這位紐蘭女士在哪?她在哥倫比亞大學當教授,成了我的同事。所以,這就是你通往成功的道路:發動一場政變,然後就能去哥大當教授了。這就是烏克蘭衝突的真相。

圖為2018年6月20日,美國副國務紐蘭在華盛頓特區國會山參議院情報委員會聽證會上作證。(Getty)

特朗普總統上台時說過,他想要結束這場戰爭,因為毫無意義,且俄軍在戰場上佔了上風。但有意思的是,特朗普既沒有能力,也缺乏邏輯去真正地結束戰爭。他沒法公開說出那顯而易見的真相,他不能對美國人民說,「北約不能再擴張了」。如果他敢這樣說,立刻會被罵成「懦夫」、「叛徒」、「向普京低頭」、「認輸」、「收了俄國的錢」。

所以,那套帝國思維邏輯依然大行其道,就算某位總統個人想要帶來改變,也無能為力。當然,沒人能弄清楚特朗普腦子裏在想甚麼,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我們不清楚他的真實想法,但我知道的是:特朗普看起來想結束烏克蘭戰爭,但既缺乏政治實力,也缺乏個人領導力去實現,因為他身邊全是軍工複合體的代言人,主張「美國可以為所欲為」。

接下來是中東衝突,這是第二場衝突,也是一場帝國衝突,像很多衝突一樣,它始於英國人之手。順便說一句,烏克蘭衝突也始於英國人——1853年,英國就基於美國在2014年挑起烏克蘭內戰的同樣理由,對沙俄開戰了。英國人當時說,我們必須削弱俄羅斯。所以這場烏克蘭衝突就像19世紀的克里米亞戰爭,雙方角色幾乎沒變,只不過第一次美國人沒摻和,但英國人兩場都摻和了。

說到中東,這同樣是英國人埋下的危機,源於一戰。各位知道,當時統治中東的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被協約國(主要是英法,美國也參與了)擊敗。英國是那個時代的主導性帝國強權,尤其在中東:它控制了埃及,控制亞丁(今天的也門),因為這是它通往帝國明珠——英屬印度的海上要道。所以英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從地中海到印度的整條航線。

一戰結束時,奧斯曼帝國戰敗,英國圖謀控制整個地區。它對各方許下了一大堆相互矛盾的承諾:對阿拉伯人說「你們將統治這塊地」,對法國人說「你們將控制這塊地」,對猶太人說「你們將擁有這塊地」。當然,英國最終是想自己控制這個地區。這就是典型的大英帝國式欺騙,或者說兩面三刀。

而導致的結果之一,就是後來那份著名的《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英國在那份宣言中表示,支持在奧斯曼帝國的一塊省份建立一個「猶太人的家園」。這片地區在一戰後被稱作「巴勒斯坦」,這是古羅馬時代對這片土地的稱呼。英國在國聯(League of Nations)的授權下接管了這塊土地,並宣稱要為猶太人建立一個家園。

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甚至說是離奇的故事。因為兩千多年前,猶太教的聖殿確實曾坐落於此,但在公元135年,這裏的猶太人已被羅馬帝國驅逐。如今,英國試圖在這片土地上重建一個古老國家的問題在於,當地95%的人口是阿拉伯人,他們並不想在自己的家園裏出現一個猶太國家。但英國動用了它的帝國權力,大規模推動猶太人(主要來自東歐)遷入這塊英屬託管地。

2025年7月26日,加沙人道物資嚴重短缺,巴勒斯坦人民及小孩搶奪派發的食物。(Reuters)

於是,一場漫長的衝突拉開了序幕,至今已延續了一個世紀之久。當地人對這些主要來自歐洲的移民做出反抗。等以色列建國之後,移民也開始來自中東和南亞其他地方。

以色列這個1948年在聯合國批准下成立的國家,從一開始的安全觀念就是:我們不能允許一個敵對的阿拉伯國家存在於身邊。聯合國曾提出過土地共享的方案,但都被雙方拒絕了——阿拉伯人說,我們人口占多數,應當主導這個地區;猶太人則認為,我們是少數,所以必須掌控局勢,否則就不安全。

從1948年到今天,這場衝突從未真正停息過。重要的是要記住,以色列的存在本質上是英帝國主義創造的產物,如今則依靠美帝國來維繫。一個僅擁有800萬人口的小國,周邊是擁有4億人口的阿拉伯世界,如果沒有美國充當它的帝國靠山,以色列根本無法在地區維持自身的力量。以色列的安全完全依靠美國的支持。美國把支持以色列當做一項帝國戰略——如果美國能通過以色列控制中東地區,就能在軍事上獲得戰略優勢。在這期間,美國支持以色列長達數十年。

2025年7月7日,美國華盛頓,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左二)在白宮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右二)舉行晚宴。(Reuters)

這是一場非常危險的衝突,因為它極不公正。為了壓制巴勒斯坦人的訴求,以色列不斷訴諸越來越嚴重的暴力。而越是使用暴力,巴勒斯坦人的反抗就越強烈。如今的局勢,已到了現代歷史中少見的慘烈程度。以色列正在加沙地帶實施一場種族滅絕,每天都有數十甚至上百名無辜平民被槍殺。就在今天,又發生了一起屠殺——人們只是去排隊領食物,卻遭以軍開槍掃射。

你們也知道,伊朗這個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家,一直支持巴勒斯坦的事業,它援助了哈馬斯、真主黨,並支持也門的胡塞武裝。所以,以色列一貫的思路並不是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實現「兩國方案」,在自己的家門口給予巴勒斯坦一塊國土,而是主張推翻伊朗政權,不讓對方「礙事」。

事實上,以色列曾經列出了一份長長的清單,點名希望美國幫它推翻七個政府,這些國家都反對以色列控制本地區。這份清單在2001年被曝光,時任美軍上將克拉克(Wesley Clark)曾在一次令人震驚的訪談中披露了這件事。那七個國家分別是: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伊朗、索馬里、蘇丹和利比亞——全都是當時在某種程度上支持巴勒斯坦的國家。以色列對美國說:把這七個國家的政府都推翻。

2025年6月24日,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宣佈以色列和伊朗停火後,民眾在伊朗首都德黑蘭(Tehran)參加集會,表達對伊朗武裝部隊的支持。(Reuters)

但事情沒那麼簡單。這七場戰爭的代價極其慘重。黎巴嫩經歷了多年戰火;敘利亞打了15年的仗,今天還在打,因為美國試圖推翻巴沙爾政權(後來也確實垮台了);2003年3月,美國發動了對伊拉克的全面入侵;2011年,美國轟炸利比亞,製造了一場持續至今的內戰;在蘇丹,美國扶持了叛軍勢力,將國家一分為二,結果蘇丹與南蘇丹都陷入了內戰;美國也長期干預索馬里的局勢,使其持續動盪。

所以對美國來說,名單上唯一還沒被「動手」的國家只剩伊朗——直到上個月。多年來,以色列一直懇求美國政府,「炸了伊朗」。然後,特朗普總統——一個不夠睿智、缺乏主見、難以抵抗以色列施壓的人——最後說,好吧,那就炸吧。結果這場「戰爭」持續了12天。以色列通過摩薩德(Mossad,情報機構,但基本上是個刺殺組織)在伊朗暗殺了幾十名目標,企圖促成政權更替,但失敗了。伊朗政府仍然穩固,局勢反而更加危險。

2025年6月22日,伊朗庫姆,圖為衛星照片顯示德黑蘭重視的福爾多核設施地面全景。(Reuters)

要知道,伊朗不是個小國家,它有接近一億人口,軍事實力不容小覷,有龐大的導彈武器庫存,與俄羅斯是盟友,也和像巴基斯坦這樣的核國家保持良好關係。即使伊朗自己沒有核武器,也許巴基斯坦會給,也許巴基斯坦會在一場以伊全面戰爭中出手相助。無論如何,這是另一個至今仍受到帝國思維主導的地區。美國仍不肯放棄它的「帝國特權」。

我想說的最後一點是美中之間的對抗,以及它有多麼危險。

在我看來,從上世紀70年代到大約2010年,中美關係是良好的。那時,美國覺得中國很窮,有許多農村可以種水稻、可以幫美國人組裝零件、製造手機之類的。總之,中國不構成威脅,還能牽制蘇聯——美國那時就是這種態度。意識形態在雙方的關係中根本不是重點,也沒有引發多大的關切。此外,中美建交正是在中國「文革」後期——顯然這並不符合美國價值觀,但也不妨礙尼克遜(Richard Nixon)和毛澤東握手。後來中國對外開放,美國看到了投資和貿易的機會。這是件好事,而意識形態並沒有成為多大的阻礙。

圖為美國前總統尼克遜(Richard Nixon)1972年2月21日訪問中國期間,與毛澤東握手。(美國聯邦政府)

但到了2010年前後,美國的一些觀察者開始意識到:中國變得「太大、太成功」了。真正讓美國警覺的是中國宣佈了兩個重大計劃:一是「一帶一路」倡議,一個史無前例的金融和基礎設施戰略,迅速吸引了上百個國家參與,美國根本沒有可與之相比的項目;二是「中國製造2025」,這個政策太聰明瞭,中國挑出了十個關鍵技術領域,通過產業政策大力推動發展。

「中國製造2025」是我所知最成功的工業政策之一。它真的推動了電動車革命、數碼化革命和可再生能源革命,成果顯著。但也正因如此,美國感到了極大的恐懼。於是,從2015年起,美國對中國的態度幾乎是一夜轉變,從「經濟合作伙伴」變成「必須遏制的對手」。他們覺得有必要設法拖慢中國的發展速度。

圖為2024年9月9日,美國參議員魯比奧(Marco Rubio)發布報告《中國製造的世界:九年後的「中國製造2025」》(魯比奧參議員網站)

我認為,這種想法非常愚蠢。在這個世界上,你不會通過打壓別人而變得更強,這樣做對自己毫無好處,不會帶來安全,就算成功了也沒有多少好處,而且很有可能不會成功。

最重要的是,這一切不是從特朗普時期開始的,而是從奧巴馬時期就開始了,比如那個「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我認為那是美國有史以來最愚蠢的貿易政策設想之一。它居然想搞一個排除中國的亞太貿易圈。你怎麼能在沒有中國的情況下搞亞洲貿易呢?中國可是亞洲所有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這種幻想可能也只有在美國才能產生。

無論如何,奧巴馬政府提出了這個思路,特朗普延續甚至變本加厲。而台灣問題也被牽涉進來,成為最危險的潛在衝突引爆點,甚至可能已經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區之一。美國政客由於長期以來形成的思維慣性,根本不懂得如何避開這個中國的內政問題。與其說「這不關我們的事,應該由中國人自己以和平方式解決」,美國反而大肆向台灣輸送武器,美國政客公開宣稱要軍事上「保衛台灣」。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中國表示,要在軍事保衛密蘇里州、保衛德克薩斯州、保衛加州,美國人當然不會開心。但由於美國深陷這種帝國心態,根本無法設身處地站在中國的立場上,或者說,美國根本不在乎,因為他們自認為可以決定一切事情。

所以,我想強調的是,現在的局勢確實非常危險。而和平其實取決於台灣當局領導人的理性——但這是脆弱的。如果哪一位台灣當局領導人突然宣佈「獨立」,局勢可能瞬間失控。而美國到時也未必會真正承擔責任。

我的感受是,台灣地區可能最終會獲得烏克蘭那樣的下場,在兩個相互爭鬥的巨人中間被毀滅。如果他們足夠聰明,應該立刻對美國說:「請不要再給我們送武器了,我們不希望捲入戰爭,我們自己能處理兩岸關係。請你們別『保衛』我們,因為我們不想像烏克蘭一樣,被兩個巨人撕裂。」

台灣向美國採購共108架M1A2T主力坦克。(美國陸軍官網)

所以,我想就講到這裏。今天這個世界正處於非常危險的時刻,不僅源於我所描述的美國帝國心態,也源於現實的深刻變化。

不過,我還是想以樂觀的態度作結:如果我們能避免戰爭,那麼技術革命其實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共享繁榮的巨大機會。那些今天看起來沒有希望的地區,比如非洲,完全有可能在未來40年裏實現跨越式發展——如果他們願意走中國的路線,學中國的方法,他們也可以發展成為一個富裕的大陸,世界上的其他地區也是如此。

所以,我基本上還是個樂觀主義者,雖然我很擔心,但我也保持樂觀。謝謝大家。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原文標題:《傑弗裏·薩克斯:美國終將明白,自己根本不夠格統治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