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美國總統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在一檔訪談類節目中表示,如果特朗普讓伊朗和阿拉伯國家團結起來,中東的經濟實力可能會超過歐盟。 他補充道,海灣地區被嚴重低估了,因為歐洲運轉失調,一個統一的海灣地區可能會超越歐洲。威特科夫的這句話藏在一堆話的中間,但卻極為重要,因為這是世界地緣政治格局中的一個新重點,涉及到整個世界在逆全球化時代的再平衡。
客觀來看,自中東地區的海灣合作委員(GCC)成立之後,「經濟一體化」的追求就始終存在於GCC的議程之內。1990年代,石油價格波動促使各國重新審視經濟合作價值,2001年《經濟協定》修訂版就明確設定了一體化常見的三大目標,也即「關稅同盟」、「共同市場」和「貨幣聯盟」的時間表。2003年啟動的「關稅同盟」將外部關稅統一定為5%,內部取消「關稅壁壘」,而此舉也使區域內貿易額從2002年至2007年的5年間增長一倍多。2008年正式實施的「共同市場」計劃,賦予公民跨境就業、投資和社會保障權利,推動勞動力流動量年均增長10%以上。至2015年,跨境就業人數達180萬,佔區域勞動力總量的15%。
沙伊復交・沙伊關係:伊朗總統萊希2023年11月11日訪問沙特阿拉伯利雅得,與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會面。(Reuters) 可以看到的是,在2020年之前,雖然始終面臨着成員國之間經濟發展水平差異較大、稅收分配機制共識欠缺、共同市場失衡以及貨幣聯盟長期停滯等問題,但是GCC始終在推動成員國經濟一體化的進程。並且,近期,GCC統一執行對外反傾銷稅的呼聲增強。科威特內閣近日正式呼籲本國相關機構加快執行GCC工業合作委員會關於對進口陶瓷和水泥產品徵收反傾銷稅的決議。該舉措被視為加強與GCC其他成員國協調一致性的步驟,避免科威特因「落後執行」而在區域貿易體系中承擔責任。看起來,GCC經濟一體化的進程有望得到進一步推進。
不過,就GCC經濟一體化的未來前景甚至超越歐盟而言,恐怕還是有些過於樂觀。
第一,現有經濟共同體建設的實質成效缺陷重重。
貿易便利化存在雙刃劍效應。統一關稅使區域內工業品流通成本降低10%以上,促進沙特石化產品、卡塔爾鋁製品等優勢產業形成區域供應鏈。但非關稅壁壘仍存:各國技術標準差異導致20%以上的食品類商品需重複檢驗。這種「玻璃牆」現象使實際貿易成本仍高於理論值。
5月15日,特朗普、沙特王儲穆罕默德與敘利亞總統沙拉(Ahmed Al-Sharaa)在沙特會面。(Reuters) 要素流動存在結構性矛盾。資本流動方面,主權財富基金跨境投資佔比從2008年的5%提升至2023年的22%,但集中於房地產(54%)和基礎設施(31%)領域。勞動力市場呈現「高技能人才虹吸」現象:迪拜吸收區域50%以上的金融從業者,導致巴林、科威特相關產業人才缺乏現象日益顯著。社會保障轉移支付更凸顯制度差異--沙特國民在其他成員國僅能享受基礎醫療服務,而阿聯酋卻提供全面醫保覆蓋。
政策協調存在機制性障礙。GCC雖設立超過20個專項委員會,但決策效率受制於「全體一致」原則。以增值稅改革為例,2018年沙特率先實施5%稅率,而科威特遲至2023年才完成立法程序。貨幣政策協調更為脆弱:2020年疫情衝擊下,沙特與卡塔爾央行基準利率差一度擴大至150個基點,引發跨境套利交易激增。
第二,未來構建經濟共同體仍面臨重大挑戰。
GCC面臨的石油依賴與轉型悖論。儘管GCC各國長期推行經濟多元化戰略,2023年油氣收入仍佔財政總收入的58%(沙特)、82%(科威特)。這種資源依賴衍生出獨特的困境:新能源項目投資(如沙特NEOM城)依賴石油美元支撐,形成「用石油收入擺脱石油依賴」的循環邏輯。更嚴峻的是,各國產業規劃高度同質化—六國均將石化、航空樞紐和金融中心作為轉型方向,導致區域內產能過剩風險。
沙特未來新城「NEOM」在M+博物館舉行了「發現NEOM:設計中的新未來」傳媒導覽,由NEOM城巿規劃執行董事Tarek Qaddumi親自介紹。(毛詠琪攝) GCC內部地緣政治與制度裂痕同樣不容忽視。2017年卡塔爾斷交危機暴露機制脆弱性:沙特主導的貿易禁運使區域內物流成本瞬時飆升30%以上,多哈證券交易所市值蒸發20%以上。這種政治摩擦的經濟代價催生「去制度化」趨勢,阿聯酋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阿曼介入也門衝突等單邊行動,持續削弱GCC集體行動能力。
GCC內部人口結構與勞動力市場失衡依然很突出。成員國外籍勞工佔比達40%的畸形人口結構(卡塔爾甚至高達88%),這導致兩大矛盾:一方面,國民就業依賴公共部門(沙特政府僱員佔比63%),私營部門競爭力低下;另一方面,「人口安全化」政策(如阿聯酋的Emiratisation)要求私營企業強制僱傭本國公民,與企業效率目標產生衝突。這種結構性矛盾使共同市場的理論優勢難以轉化為實際生產力提升。
第三,超越歐盟的可能性分析。
經濟規模與增長動能比較。按購買力平價計算,GCC 2023年GDP總量達4.8萬億美元,相當於歐盟的19%。但增長動能有顯著差異:GCC年均人口增長率2.1%(歐盟0.2%),資本形成率31%(歐盟19%)。若維持當前增速,GCC經濟總量有望在2040年達到歐盟水平的30%左右。但是,即使這一目標實現了,GCC整體經濟規模和歐盟依然存在顯著差距。
2025年5月16日,阿聯酋阿布達比,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在中東行的最後一站出席一個商業論壇。(Reuters) GCC制度深化潛力存疑。與歐盟相比,GCC缺乏超國家機構建設。《貨幣聯盟協議》雖賦予海灣金融委員會(GMCO)部分央行職能,但各國仍保留貨幣發行權。司法整合更為滯後。商事糾紛解決依賴迪拜國際金融中心(DIFC)等特設法庭,統一商法典草案磋商已停滯8年。這種「選擇性一體化」模式雖保持靈活性,但卻顯著制約深度整合。
外部環境變量影響。全球能源轉型對GCC構成顯著壓力:國際能源署預測,2030年全球石油需求到達峰值之後,2030-2040年,全球石油需求走低可能將導致GCC國家累計損失1萬億美元以上的收入。雖然地緣政治變動會帶來新機遇,比如中美競爭加劇背景下,海灣國家在半導體供應鏈(沙特硅谷計劃)、綠色氫能(阿曼Hyport項目)等領域獲得戰略投資窗口。但是,這些新興領域未來可否有效替代甚至超過油氣資源,依然有待觀察。
值得注意的是,在近期的外交互動中,一眾海灣主要國家均表示會對美國追加投資,而美國也表示將會在先進技術合作及轉讓方面加大對GCC成員國的合作力度,包括最為先進的AI晶片產品和技術。這對於GCC成員國未來的發展而言,無疑是一個有力的助益舉措。
不過,安邦智庫(ANBOUND)資深研究員指出,無論是威特科夫的表態還是特朗普當局的近期動向,其真實的含義或許不在於GCC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而是在於以色列。自以色列啟動加沙地帶軍事行動之後,在諸多方面越發自行其是,對於自身在地區和全球的最大幕後支持力量—美國,也出現了一系列的「不服從」舉動。
負責處理俄烏停火、加沙停火、伊朗核談判等多項外交議題的特朗普中東特使威特科夫。(Reuters) 因此,美國有必要在地區戰略上做出一定調整,適當增加以色列所面臨的地區外部壓力,這對於保證美國中東戰略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有一定的必要性。不過,這也意味着,一旦以色列的桀驁出現明顯的「被馴服」態勢,美國對於GCC的援助意願也會出現一定的搖擺。
安邦智庫資深研究員表示,從阿拉伯國家的利益角度來看,海灣國家的一體化進程實際上沒有必須要走歐洲之路。「幾個國王坐在一起決定大事」,這就是從古至今的沙漠規則。所以海灣區域的一體化,並沒有必要完全複製「關稅同盟」、「共同市場」和「貨幣聯盟」的那一套,這些可以慢慢來,而更為關鍵的是地緣政治聯盟,在全球地緣戰略方面成為至關重要的牽制力量。看到這一點,就為中國在海灣地區的地緣戰略介入,提供了機會。
最終分析結論:
有關海灣國家的一體化,就威特科夫的表態而言,以阿拉伯世界一體化和發達程度最高的GCC來說,也存在着諸多的挑戰和不確定性,而美國對於扶持GCC的態度也存在着後續的搖擺可能性。因此,GCC未來的經濟一體化,仍然存在着較大的不確定性。
本文原載於2025年5月28日的安邦智庫每日經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