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風波|專訪3位中國學生:美國夢幻滅、人生中第一次這樣焦慮

哈佛風波|專訪3位中國學生:美國夢幻滅、人生中第一次這樣焦慮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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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個月,特朗普(Donald Trump)針對國際學生和高等教育系統施行了一系列的限制舉措,哈佛大學首當其衝,和特朗普政府的訴訟案仍在拉鋸中。

編輯:阮思喆、唐詩 責編:魯雨涵(一条)

中國留學生屬於風波中被精準打擊的對象,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成為了生活的固定部分。在高昂的學費、動盪的環境和收緊的政策之下,美國留學的性價比似乎正在快速下跌。

一条對話了3名受簽證政策波及的親歷者,聊了聊她們的近況、選擇和思考。有人選擇留在美國走一步看一步,但也會陷入自我懷疑:

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圖為美國哈佛大學校園,攝於2025年5月2日(The Boston Globe via Getty Images)
2025年4月29日,美國馬薩諸塞州,圖為哈佛大學內的學生參加集會反對特朗普削減聯邦政府對大學的資助。(Reuters)

哈佛發郵件給國際生揚言「我們會為你們而戰」 點圖放大瀏覽更多相關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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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她們的自述:(由於美國對學生簽證申請人加強網絡審查,下文中將模糊受訪訊息)

人生中第一次焦慮成這樣

山竹,19歲,某985院校大一,政治學在讀,計劃9月去哈佛交換

昨天(國內5月29日)我起牀的時候,看到新聞說要撤銷中國留學生簽證。在短暫的睏倦之後,我恢復了清醒,然後開始焦慮。我很想逃離現在的地方,所以坐車去湖邊,吹了吹風,找個咖啡館去寫政治哲學論文。寫到晚上,回學校,然後繼續寫,寫到深夜。睡前看到哈佛發了一封郵件,說在聽證會上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但是看到之後,心裏沒什麼波瀾,開始放心地睡覺。一開始我非常焦慮,但是現在心如止水。倒不是平和,絕對稱不上平和,只是因為跌入了谷底,所以沒有很波動。心已經死了,不會再死一遍。

4月初遞交完哈佛申請,我是沒抱任何希望的,但它竟然錄了我。當時非常震驚,很開心。不過開心了大概兩周,就收到了特朗普政府禁止哈佛招收國際生的行政令。緊接着特朗普政府把所有國際生的簽證申請都暫停了,說要加強社交媒體的審查,而我還沒預約簽證辦理。第二天,又有新政策,說要撤銷所有中國留學生的簽證。三道行政命令,每道都是一個坎。我平時參加模擬聯合國,散會之後,會有一個娛樂場,專門提出一些很離譜的議題,這些命令就像是那種場合會出現的東西。如果你扮演的是美國總統,提出「我要禁止哈佛大學招國際生」,絕對當不了最佳發言人,別人都會認為「提的什麼玩意兒」。

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焦慮成這樣,因為所有因素都是不可控的。我做了學校自測的心理量表,測出輕度焦慮,指數大概是50左右,而我去年的指數只有「1」。
山竹

最近還是期末周,校內的心理諮詢已經被約爆了,想排隊也排不上,所以我只好嘗試自我調整,比如通過期末考試和寫論文來轉移注意力。但我修的課都是公共政策分析、政治哲學這些,我發現每門課都和自己現在的處境有些關聯。現在對於不同學科,我的學習進度都變得不太一樣:關於國內政治的,學得比較痛快;關於政治哲學的,我傾向於往哲學方面靠;對於國際政治,我最近有點逃避,特別是強相關的,我都有點不太想去做了。每晚寫論文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在俯瞰整個世界,要把它分析透;而白天,我又成了那隻被擺佈的螞蟻。

對於我來說,發生的這一切,反而讓我對我的專業愛得更深了。我對理科和政治學的跨領域研究一直感興趣,相較於中國的高度專業化,美國大學的雙專業靈活度更高一些,所以我想過要轉學;但是身邊也有學姐去過美國之後,覺得不合適,又回來了。這次交換本來是我對自己的一段觀察期,決定之後到底是轉學,還是留在現在的學校。目前來看,美國的政策難以預測,所以比較大的可能性是不轉學,從現在的學校畢業。等到2028年,新一輪大選結果出來,再去申請研究生或者博士。我也考慮過非美國的項目,不是說要移民,但還是想出去看一看。

(本次採訪完成於5月30日,之後針對國際生和哈佛的政策又發生數次變動,截至發稿前一晚,哈佛訴美國政府案件的訊息仍在更新:山竹表示想要繼續觀望進展,暫時沒有申請簽證。新生群裏,大家已經不再熱議最新決策,如果有人甩進一條新消息,少有人會回應,大家「麻得不能再麻了」。)

【延伸閱讀】蔣雨融哈佛畢業禮演講爆紅 顯赫背景曝光「窮家女苦讀」人設崩壞(點圖放大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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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能「倖免於難」

小周,26歲,哈佛碩士畢業生,美國大學招生會工作

2023年從哈佛教育學專業碩士畢業以後,我留在一所美國私立大學的招生會工作。我的崗位叫做「申請指導」,平時的工作內容包括解答學生關於申請的疑問、審核申請材料決定錄取與否,以及舉辦招生宣傳活動。5月底,美國國務院宣佈暫停給國際學生發簽證,今年秋季入學的外國學生就會比較焦慮,我需要回應他們的焦慮。

我經手的案例裏,有兩個伊朗學生,下半年不能線下入學,只能遠程上網課。一些國際學生會說,他們準備去加拿大或者英國的學校了,有些中國學生也會考慮去香港。
小周

那段時間,我剛好在跟老闆討論怎麼給我辦工簽的問題。聊完以後,我看到了特朗普禁止哈佛招收國際學生的新聞,第一反應是「幸好我畢業了」。馬上我又感到非常地愧疚,因為這種心理是非常狡猾的,或者說負面的。今天,特朗普可以大筆一揮,讓滾蛋的政策落到哈佛學生的身上,明天,政策就可能落到任何一個留學生,或者中國留學生的身上。

在詢問ChatGPT以後,我發現自己也不能「倖免於難」。因為我是用哈佛學生簽證申請的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相當於是給應屆外國畢業生的臨時工作許可證。如果簽證政策真的推行了,我的合法身份就不成立了,OPT也會被取消,隨時就可能捲鋪蓋走人。

整個招生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中國人,其他同事基本都是美國白人,不用考慮簽證問題。但是由於我們做的是國際生招生,所以大家都非常關注。當時同事們在辦公室裏討論,我也把ChatGPT搜出來的結果發到工作群聊裏,開玩笑說,我好像隨時得走人了。過了幾分鐘之後,辦公室變得靜悄悄的,沒有人講話了。後來,有同事過來安慰我,一直重複I'm sorry。有一個同事非常可愛,給我寫了一個「別來搞我」的便籤,說:

如果有人來找你麻煩,你就把便籤貼給他。

收到安慰以後,我心情蠻複雜的。雖然同事很nice,但我會有些失落或者說失望,因為我能感覺到,他們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地感同身受,我是怎麼想的?我為什麼會焦慮?我也沒辦法要求他們感同身受。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也有過這樣心情複雜的時候。國際學生多的學校整體氛圍很友好,但是,對於留學生來說,也存在難以融入的隔膜時刻。在哈佛讀碩士的時候,我有一門關於高等教育的課,課程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分組討論。我的3個組員都是美國白人,他們就會聊美國的課程體系,各自畢業於麻省哪個小地方的哪個高中。我很想加入討論,但是一句話都插不進去,最多說一句:

這和我在中國讀的國際高中有一點相似。

然後,他們又回到原來的對話裏,因為他們也不了解中國的學校是怎麼樣的。因為是在美國,課程肯定就偏美國文化一點。但是,如果這個項目有那麼多國際生,不管是中國也好,加拿大也好,歐洲也好,那學校是不是要考慮課程要設置得更多元?

有的時候,我看特朗普每天想一齣是一齣的政策,看他和白宮發言人在社交媒體上的離譜發言,會想:「這都是真實的嗎?」

我也會自我懷疑,這個國家值得我拼死拼活地找人給我辦工簽,然後留在這邊嗎?我覺得很多留學生也會困惑這個問題。
小周

目前,我身邊大部分朋友、同學在畢業後都會試着留在美國找找工作。美國的生活有它的複雜性,也有它的連續性。當你在美國生活了那麼多年以後,人際關係圈基本上就固定了,生活也形成了一個routine,比如說規律的上班時間,下班去哪個球場打球,再回家吃飯……大家對穩定的生活秩序都會有一些嚮往。我也有朋友在美國實在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就回北京工作了。前段時間,他出差來美國和我見了一面,說他回國之後生活巨開心,就在想當時自己為什麼非得在美國留下來?

現在,考慮到未來的職業發展,我和我對象打算在美國再多工作幾年,積累一些跨國工作經驗,之後去哪工作都更有優勢。但是大概率3、5年以後,我還是會回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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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摧毀了我對地球村的信念

Sophia,哈佛2025屆碩士畢業生,教育政策與分析專業

特朗普禁止哈佛招收國際生之後,哈佛起訴了政府,第一次聽證會在5月29號,正好也是畢業典禮那天。那天上午是全校的畢業典禮,下午是學院的,早上6點就起來了,一整天跟打仗一樣,馬不停蹄地轉場。所有人都很好奇畢業典禮上校長和其他院長的演講,想聽他們的態度。往常來說,沒人願意聽這些又臭又長的演講,但今年我們居然開始期待了。看到網上很多人在討論,說「在萬眾矚目下,哈佛校長開口說話了」。他說:「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畢業生!」然後強調了一下:

來自世界各地,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大家都明白,他是在強硬地對抗禁令,說教育本該屬於世界。他講完這句話,整個草坪上所有學生,包括博士生、本科生、研究生,都起立了,一邊鼓掌一邊歡呼,感覺歡呼了兩三分鐘,特別長。

我有點忘記聽證會的結果具體是什麼時候出來的了,但當時是下午,我們在參加學院的畢業典禮。其實在畢業典禮的忙碌裏,大家也沒有太關注新聞。那時候台上正在發言,我坐在台下刷手機。刷着刷着,就刷出來哈佛獲勝了,又爭取到一次禁令延緩。於是我跟我旁邊的朋友們說,朋友們開始跟其他朋友說,中文、英文交織在一起,感覺一時間,大家都小小歡呼了一下。其實在聽證會開始前,我們就覺得哈佛肯定會贏,我們會很安全。因為疫情期間,特朗普政府也威脅過國際學生的簽證有效性,後來哈佛和麻省理工完勝,駁回了禁令。我本科是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讀的,經歷了特朗普兩次上任。上一次,大家就已經會意到他不歡迎國際生的態度,但是這次更加強烈,因為他居然真的把那些很離譜的東西落實了。

稍微矯情點說,我們這一代出國留學都是因為相信了全球化、國際化,以及「世界是一個地球村」這種論調。
Sophia

我和身邊的人學習政策、教育、國際關係,我可以結識五湖四海的人,可以在課上和非洲的、印度的、世界各地的同學一起討論教育的未來和公平性,這是讀書人一個非常美好的夢。「美國是一個文化大熔爐」、「美國歡迎所有文化和人民」,這些它曾經給自己貼的標籤,讓年輕人非常向往。結果現在,美國說「我們不歡迎你們這些外來的人」,我覺得自己底層的信念崩塌了。

過去這一年,我非常執着於留美讀博這個念頭,把別的路都封死了。但家裏人都想讓我早點回國,他們對國際上發生的事情沒有直接的感受,只是在意我的安危,以及出於想讓我早點回家團聚的私心。這是我第一次暑假沒有回國,因為不知道哪天政策會突然抽風,說「你別來了」,就這樣生活在前所未有的身份焦慮和恐慌當中。前幾天,我爸媽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一看到他們,我就很想跟他們一起走,他們也很想再多陪陪我,可是我害怕回不來。

我計劃年底申請博士項目,所以除了國際生身份問題,也很在意特朗普削減高校的科研基金這件事。我有一位意向導師被砍了200萬美金。百萬美金對於教育學的科研來說,可以支持他做一場很有野心的研究,比如在一個地區、一所學校進行試點干預,實踐新的教育方針,看看它的成效。這些資金可以用來支撐硬件、培訓、僱傭各種團隊等等,所以被削減200萬,對教授的職業生涯是一次重創。

日子還是要過,我還是會繼續我的生活。只是每當這些具體的事情發生,就會再一次想起政策對自己的影響,覺得非常無力。很多同學也跟我一樣,覺得現階段留在美國度過假期更穩妥;也有一大批同學,本身就在糾結留美發展還是回國發展,現在順勢直接回去了。但暑假我還是想回去一下,大不了飛到美國入境邊檢口,它關我小黑屋嘛。有經歷過的朋友跟我說,被關小黑屋比想象中更煎熬,但那又怎麼樣,那我也要回國。平時日子都這麼煎熬了,再多煎熬幾個小時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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