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關稅|誰能制止特朗普:民意?別國報復?國會?法院?

美國關稅|誰能制止特朗普:民意?別國報復?國會?法院?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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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Donald Trump)「解放日」關稅中的全球10%基本稅率在4月5日已經實施。到4月9日,其針對不同國家的個別對等關稅亦將落實。而中國的34%報復性對等關稅在4月10日亦緊接而至。全球貿易戰看似無可避免,各地股市、美元匯價、黃金價格、石油價格都紛紛大挫,世界似乎難以避免陷入衰退。

特朗普會否懸崖勒馬?看起來不會。

特朗普自己就聲明「致許多正來到美國並投資巨額資金的投資者:我的政策永遠不會改變。」股市大挫後,他4月5日呼籲美國人民要「堅忍不拔,這不會容易,但最終結果將是歷史性的。」6日,他又說「我不希望任何東西下跌,但有時候你必須吃藥來修補一些事情……市場會發生什麼,我無法告訴你。但我們的國家(將變得)強大得多。」

他4月5日呼籲美國人民要「堅忍不拔(HANG TOUGH),這不會容易,但最終結果將是歷史性的。」(網站截圖)

在剛剛過去的周末,財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和商務部長盧特尼克(Howard Lutnick)都四出為特朗普的「解放日」關稅辯護。貝森特稱就算其他國家願意談判妥協,也不會在幾日內或幾周內有結果,「經過20、30、40、50年的不良行為,你不能就這樣一筆勾銷。」盧特尼克則表明特朗普是想要「重設全球貿易」。

如果特朗普不會主動懸崖勒馬的話,有誰能「勒」住他嗎?

一種可能是民意和市場壓力。在特朗普宣布驚人的「解放日」關稅之前,美國消費者預期指數已經跌至12年未見的低位,未來看來也只會繼續下跌。而根據《華爾街日報》在宣布關稅之前進行的民調,52%受訪美國人不滿特朗普處理經濟,比去年10月大選前的同類數字上升了12個百分點,七成半人認為關稅會推高物價。

4月6日,在空軍一號站在特朗普身後的財長貝森特。(Reuters)

一般人的「體感」經濟也陸續受到影響:「解放日」以來股市急挫,美國人的401(k)退休金計劃大受衝擊;同樣在「解放日」實施的25%汽車關稅已使關鍵搖擺州密歇根(Michigan)的部份車廠停運;美國製造業的投入價格增速已達至2022年8月未見的水平,未來很快就會反映在消費者物價上面……

美國製造業的投入價格(藍綠色線)增速已達至2022年8月未見的水平。(S&P Global)

根據不同媒體報道,特朗普的支持者基本盤依然是抱着「不要怕,只要信」的心態去相信特朗普的關稅政策。然而,到他們要真的付出代價的時候,他們還會像特朗普說的那樣「堅忍不拔」嗎?

共和黨德州國會參議員克魯茲(Ted Cruz)已經警告,如果關稅使美國陷入衰退,到中期選舉共和黨將被民主黨「血洗」。

問題是,理論上沒有連任壓力的特朗普2.0「忍痛」能力遠高於他的第一任期。就算民意逆轉,他也沒有必要放棄實行他相信了40年的關稅教條。有分析就認為,特朗普要遇上他的「卓慧思(Liz Truss)時刻」才有可能退縮,即投資者不再視美國國債為安全資產,開始拋售美國國庫債券--但從這幾天債息急挫的情況來看,投資者依然把美國國庫債券視為避險安全資產。

因此,民意和市場壓力明顯遠遠未碰觸到特朗普的「忍痛」限度。

4月2日特朗普宣布關稅之後,10年期美國國庫債券息率急挫。(網站截圖)

第二種可能是別國的回應和報復。這又分成軟和硬兩種路線。像中國這樣以34%對等關稅的回應,就是「強硬派」的代表。歐盟如果能夠壓下部份親美國家和部份產業(如法國紅酒)的阻力的話,也許也能夠對於美國的關稅作出強硬回應(例如對付其科技巨頭的對歐服務出口)。而像表明會繼續同美國談貿易協議的英國印度,又或者是馬上致電特朗普提議將對美關稅減至零的越南等等,則是「綏靖派」的代表。

可以預見,不同國家基於不同的地緣政治和經濟處境,都會各自以不同方式回應特朗普的「解放日」關稅。美方官員就稱自特朗普宣布關稅後已經有超過50個國家聯絡美國尋求貿易談判。

但無論是「強硬派」還是「綏靖派」,要扭轉特朗普的關稅似乎也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

2025年4月2日,美國華盛頓,圖為特朗普在白宮玫瑰園宣布「對等關稅」措施。(Reuters)

對於中國的關稅報復,特朗普明言「中國錯判了形勢,他們驚慌失措——這是他們最不能承受的事情。」對於此前歐盟針對美國波本威士忌的關稅報復威脅,特朗普已反威脅增收歐盟酒類200%的關稅。強硬對付特朗普,特朗普似乎也只會強硬回應,最終導致大家陷入關稅報復的惡性循環又或者膽小鬼遊戲中。

屬於強硬派的國家當然也知道這是損人不利己的,但對於一手撕毀行之有效的國際貿易慣例的特朗普政府,這些國家也需要為大局着想,要特朗普為其武斷政策付出代價。

對於綏靖派,特朗普一直都「好言相向」。例如對於越南的「零關稅」建議,特朗普4月4日就說:「我剛剛與越南共產黨總書記蘇林進行了一次非常富有成效的通話,他告訴我,如果越南能與美國達成協議,他們希望將關稅降至零。我代表我們的國家感謝他,並說我期待在不久的將來會面。」

特朗普在Truth Social上說:「我剛剛與越南共產黨總書記蘇林進行了一次非常富有成效的通話,他告訴我,如果越南能與美國達成協議,他們希望將關稅降至零。我代表我們的國家感謝他,並說我期待在不久的將來會面。」(網站截圖)

而對於英國和印度,特朗普政府理論上也繼續向他們放出潛在貿易協議的棷欖枝,施紀賢(Keir Starmer)和莫迪(Nerandra Modi)此前訪美時都得到類似的承諾。根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和路透社的消息,兩國都沒有計劃報復特朗普的關稅--英國的10%關稅低於歐盟的20%;而印度的26%也低於越南(46%)、巴基斯坦(29%)、斯里蘭卡(44%)、孟加拉(37%)、泰國(36%)等其他競爭者。兩國可算是有「相對」的關稅優勢。

不過,由於特朗普的終極目標是要消除美國的貿易逆差,這些綏靖派國家就算將他們的關稅減至零,只要生產相對優勢的客觀分布不變,他們還是會對美出超(按:英國是特例,它跟美國大體上貿易平衡,可算是躺着中槍),因此特朗普還是很大可能會繼續向他們徵收高關稅。

這種「邏輯」也反映在特朗普當局對於別國對美「關稅」的計算方法上--那就是將「美國貿易逆差」除以「美國進口額」再化成一個百分比,而特朗普的「對等關稅」就是這個百分點的一半。

(人們很快發現,如果向不同AI大型語言模型的聊天機械人請教「如果要用關稅政策達至貿易平衡,關稅稅率要如何算」,它們的回應幾乎全部都是現在特朗普用上的這種計算辦法。以下是Grok的回答。)

Grok的建議還包括了需求價格彈性,這比特朗普的計算方法更為謹慎。(Grok截圖)

如果這套計算方法不變,只要美國對於這些國家還是有貿易逆差,「對等關稅」是避免不掉的。

因此,無論是硬是軟,別國回應也很難迫特朗普收手。

第三種可能是美國國會。

根據美國憲法第一條第八款,制訂關稅的權力在國會而不在總統:「國會擁有徵收和收取稅款、關稅、進口稅和消費稅的權力,……但所有關稅、進口稅和消費稅在全美國應當統一。」

問題是,1930年代以來,國會逐漸把加關稅的權力交給了總統。當中涉及至少六個條文,當中三個需要先作調查,其餘則不用:

(1)1962年《貿易擴張法》(Trade Expansion Act)第232條授權總統責成商務部長確定一些貨物的進口是否以威脅到國家安全,隨後可以之為由無限期實施關稅。這一條已被用在鋼鋁關稅上。

(2)1974年《貿易法》(Trade Act)第201條允許總統在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ITC)發現進口激增威脅到美國國內產業時實施關稅,此等關稅不應是永久性的,期限為4至8年。這一條在2018年曾用於針對太陽能板的關稅上。

(3)1974年《貿易法》第301條允許美國貿易代表(USTR)以別國無理或歧視性限制美國商業活動為理由實施關稅,此等關稅至少可實行4年。特朗普首屆任期曾用此法跟中國打貿易戰。

(4)1977年《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nternational Emergency Economic Powers Act,IEEPA) 允許總統根據《國家緊急狀態法》(NEA)宣布緊急狀態,然後使用其廣泛的經濟權力來規範或禁止進口。

特朗普這次「解放日」關稅就是基於此法實施,不必事先調查,而特朗普2月時以芬太尼(Fentanyl)毒品流入為由向加拿大、墨西哥和中國增加的關稅,則是美國史上首次有總統以此法徵收關稅的例子。(按:這個「首次」是法律關鍵,下文討論。)

(5)1974年《貿易法》第122條允許總統為應對「美國國際收支的大量和嚴重赤字」實施臨時關稅。此法不必事先調查,但未曾被使用。

(6)1930年《關稅法》第338條授權總統對由外國生產或以外國船隻進口的、對美國商業構成某種歧視的貨物實施關稅。此法不必事先調查,但未曾被使用。

國會給予總統的權力,當然也可以由國會收回。

2025年4月6日,特朗普在飛往馬里蘭州的專機上回答傳媒問題。(Reuters)

事實上,在4月2日特朗普宣布「解放日」關稅的同一天,國會參議院已經有4位共和黨議員「倒戈」通過了一個由民主黨主導的決議,提出推翻特朗普用來徵收加拿大25%關稅的緊急狀態令。國會眾議院民主黨人亦正在尋求幾位共和黨議員倒戈支持此決議。

在特朗普宣布關稅後的4月3日,年高91歲的共和黨參議員格拉斯利(Chuck Grassley)亦已聯同民主黨參議員提出限制總統制訂關稅權力的法案,要求總統在實施關稅48小時內通知國會解釋其決定;如果國會不在60日內投票通過關稅,相關關稅自動失效;而國會也有權在任何時間通過決議取消關稅。

年高91歲的共和黨參議員格拉斯利(Chuck Grassley),如今成為了限制總統關稅權力的共和黨先鋒。(Reuters)

問題是,這些公開反對特朗普關稅政策的共和黨人全部都是政治邊緣人,若非快要見上帝的,就是黨內極少數的溫和派。即使有足夠共和黨議員願意同民主黨合作在國會兩院通過推翻特朗普關稅的法案,總統還是有他的否決權。要壓下總統的否決權,國會需要三分之二議員支持。這在參議院還有一些可能,在共和黨人幾乎是MAGA派的眾議院,這根本不可能做到。

於是,跟特朗普不同範圍的行動一樣,唯一還有一些希望可能制止他的,就只剩下法院。

這次特朗普用來加關稅的法律基礎《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其實沒有明文提到關稅,而成法近50年來也沒有被用來作為總統增加關稅的理據。可以說,從法律條文和行政慣例來看,特朗普有沒有法律權力向全球徵收「對等關稅」是一件值得質疑的事。

同時,美國法院也有一些對特朗普不利的判例和法理原則。首先,去年美國最高法院推翻了所謂的「雪佛龍遵從原則」(Chevron deference),也即是法院在法律條文模糊之時應該尊重行政機關專業解讀的原則。「雪佛龍」被推翻,意味着法院對於《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的解釋將壓過特朗普政府的解釋。

美國最高法院外觀。(Reuters)

其次,美國也有所謂的「非授權原則」,正如有一些基本人權是不能被主動放棄一般,國會也不能通過授予行政部門過多權力而在憲法上放棄其立法權。因此,就算法院姑且接受特朗普對於《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的解讀,法院也可以認為此法給予行政機關太大權力,相當於國會放棄立法權,因此屬於違憲。

問題是,法院要限制特朗普,就必需先有受關稅損害的企業或個人「挺身而出」來跟特朗普打官司。由於特朗普明顯地以政府權力對付任何反對者,如果你是沃爾瑪(Walmart)、蘋果(Apple)之類的大企業,你敢同特朗普打官司,挑戰特朗普深信數十年的關稅主張嗎?

目前,敢挑戰特朗普關稅的,就只有由右翼非牟利法律事務所「新民權聯盟」(NCLA)代表的一家佛羅里達州文具公司Simplified。就算這家公司在法院上得利,法院的判決有可能只會涉牽影響到這家公司的利益的關稅,而非整套「對等關稅」。

而且,美國法院通常在外交、國家安全事務上面都會傾向尊重行政機關的決定。如果特朗普認定貿易逆差是對於美國國家安全的威脅,只懂法律條文和解讀的法官們憑什麼說不是、憑什麼否定白宮的事實判斷?

如果美國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多數敢向特朗普說不,這可能會構成近百年所未見的司法-行政衝突。

誰能制止特朗普?答案大概是沒有誰能制止特朗普。正如特朗普當選前的分析一般,特朗普最能夠獨斷獨行的政策項目就是關稅。看着手上股票價值迅速蒸發的投資者們,也許只能祈求奇蹟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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