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2月白宮罵戰、8月阿拉斯加美俄峰會，特朗普（Donald Trump）近期的「28點和平計劃」，似乎又讓一潭死水俄烏停火恢復流動。

11月20日開始，許多外媒便紛紛披露，特朗普正按「激進時間表」趕在年底前結束俄烏衝突，試圖強迫烏克蘭接受美俄新擬定的28點和平計劃，主要內容包括要求烏克蘭放棄東部頓巴斯地區領土、烏軍規模限制在60萬人內、烏憲法寫入永不加入北約、邀請俄羅斯重返G8等。

一開始有不少分析都認為，這或許是烏克蘭簽署「城下之盟」的那刻，沒想到特朗普連對基輔都能「TACO」：11月23日，美國、烏克蘭以及歐洲國家代表團在瑞士日內瓦舉行會談。談判結束後，美國和烏克蘭又拋出一項「19點和平計劃」，據美國廣播公司等美媒披露，修改後的方案不再對烏軍規模作出嚴格限制，有關領土劃分、烏克蘭能否加入歐盟和北約以及對烏安全保障等議題則被擱置。顯然，「19點計劃」減少了對烏克蘭不利的部分條款，整體更接近烏克蘭的立場。

而俄羅斯對此似乎頗有微詞。11月25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分別就「28點計劃」和「19點計劃」進行評論，稱俄羅斯已經通過非官方渠道收到特朗普提出的「28點計劃」，但美方尚未向俄羅斯提供「媒體猜測的」的其他版本。拉夫羅夫表示，「28點計劃」是「基於在俄美安克雷奇會議達成的共識」，如果協議中關於「安克雷奇會議的字面和精神被抹去」，情況將會改變。

可以這麼說，俄羅斯仍希望維持接近「28點計劃」的規劃，盡可能貼近自己開戰之初的宣稱：不僅要獲得土地，更要阻絕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可能。但即便是「28點計劃」，其實也比2022年的伊斯坦堡草案更寬鬆：不僅將烏克蘭可保留的部隊規模從8.5萬提高到60萬，也不包括導彈射程與軍備限制，甚至允許烏克蘭獲得安全保障。

顯然，俄羅斯經歷3年鏖戰，已經不再堅持原有的嚴苛條件，而這背後原因也正如基輔的不得不談判：烏克蘭作為戰場本身與被入侵方，不論國土或有生力量都受到嚴重損害；俄羅斯雖不是戰場本身，卻同樣要付出巨大軍事與人力成本，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走出休克療法創傷、又因遇上能源價格上漲而繁榮的俄羅斯經濟，正因戰爭制裁而持續扭曲，且戰時經濟即便有「越打越富」的皮囊，卻終究難掩內裡的持續失血虧空。

因此，即便俄羅斯依舊相對掌握戰場主動，卻也不得不在「止損」思維下有所讓步。

俄羅斯經濟面臨什麼問題

首先觀察俄羅斯的經濟瓶頸。

確實，過去3年的俄羅斯經濟數字相當不錯，外界因此產生「越打越富」的評價，但細究俄羅斯的經濟成長結構，明顯出現兩個部門的嚴重失衡：與軍事衝突相關部門，因能優先獲得原材料、資金、技術等有限資源，所以增長繁榮；但私營部門、中小企業和消費品行業，就因制裁、稅收增加和資本獲取受限等因素，而面臨人為的機遇壓縮。

可想而知，這種結構持續運行，只會不斷加劇扭曲程度，形成結構性失調，而俄羅斯政府的過度軍事化與保護主義，則無疑是這背後的重要推手，也就是用國家的統籌力量，將資源從次要領域向重要戰略領域重新分配，因此例如武器彈藥金屬產品等，基本上在2022年戰爭爆發後就呈飛速成長，非軍用產品的產量就同時下降。

發展至今，俄羅斯戰時經濟已經形成某種「固化模式」：對某些產業與從業者來說，戰爭紅利就像21世紀前10年的油氣收入，驅動了經濟成長。只是差別在於，過去的油氣收入來自境外，且能通過預算的重新分配，同時創造消費和投資需求；當前的軍事紅利卻要以被明顯削弱的油氣收入為基礎，進而投入大量開支生產即將在戰場被摧毀的坦克、無人機和炮彈，以及向軍人支付生前及身故賠償。換句話說，這些產出多數無法積累，而是將在戰場有去無回。

此外，雖然俄羅斯的對外貿易仍保持順差，但在西方實施制裁的背景下，油氣的供應目的被大量侷限在亞洲與全球南方，新買家於是擁有強大的談判槓桿，能迫使俄羅斯以高額折扣出售油氣；在進口場域，因為身負制裁枷鎖，俄羅斯生產的技術密集性有所下降；在投資上，資金明顯過度集中在相對低技術的軍工綜合體和進口替代項目，且稅收壓力與前景不確定性，又導致面向出口領域的私人投資減少，結果就是汽車工業、飛機製造業、製藥、IT行業等有融入全球供應鏈潛能的產業丟失陣地、實際衰退。

整體來說，俄羅斯國防開支吞噬了約8%的俄羅斯GDP，但開支本身又極度仰賴油氣收入，這就揭露一個巨大風險：油氣價格震盪將會影響俄羅斯的戰時經濟能力，例如2025年上半年，俄羅斯的國庫收入就因油氣收入的減少而下降16.9%，背後原因就是石油基準價格的下跌。當然，俄羅斯的非油氣收入並非毫無增長，但關鍵就在，因為經濟放緩，導致非油氣收入的增速不及油氣收入下降的速度，這就迫使俄羅斯財政部持續加稅，例如在2024年提高個人所得稅和公司利潤稅稅率，可想而知，這必然會加劇民眾與企業負擔。

此外，制裁陰影始終揮之不去。確實，美國帶頭發動的制裁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停下戰爭，更沒有瓦解普京（Vladimir Putin）政權，但只要針對油氣等產品的制裁存在，俄羅斯的經濟增長就必然受到抑制，民用與軍用產品的競爭力也隨之下降。正因如此，俄羅斯在戰爭後期的無數談判中，都每每強調解除制裁，甚至提出要以部分停火換取西方先解除部分制裁，卻始終無法如願。而這也成為美歐對莫斯科討價還價的籌碼之一。

總之，當前的俄羅斯經濟就像卡在沼澤中，整體並非毫無進展與流動，卻始終困於泥濘，損耗也因此如影隨形。當然，這種狀態不可能永遠持續，但坐上談判桌的俄羅斯畢竟也有自己的底線，終究要在爭取解除制裁、讓步談判條件中求取平衡。

俄羅斯民意是否有讓步空間

只是究竟能讓步多少，其實既取決於莫斯科的現實需求，也關乎內部民意的接受程度。

如前所述，原本在2022年伊斯坦堡談判草案中，俄羅斯提出相當嚴苛的停火條件，包括要求烏克蘭放棄加入北約、將俄語作為第二官方語言、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半島的主權、承認烏東兩「共和國」獨立、去納粹化與去軍事化，最後一點尤其涉及烏克蘭改易文化政策、自我裁軍至不到10萬人與限制軍備與武器射程。

平心而論，以開戰之初的俄軍傷亡水平、經濟受制裁衝擊程度來看，如果當時烏克蘭真的同意相關條件，俄羅斯可謂贏得精采、用最小成本換到一個「芬蘭化」且軍事殘廢的烏克蘭。可想而知，這種戰果既能對內交代，更能全面推升普京威望，奠定「當代大帝」的歷史地位。

但現實並沒有照俄羅斯的最佳劇本發展。如今即便是相對接近俄羅斯立場的「28點和平計劃」，也已經無法再完整複製2022年的伊斯坦堡談判草案，俄羅斯於是面臨艱難平衡：如果拒絕停戰，戰時經濟必然會繼續失調扭曲，未來回歸常態所要經歷的陣痛就愈發巨大，持續加稅也必然會在民間積累不滿，正如人員傷亡同樣不是毫無成本；但如果即刻停戰，如何用戰爭壓力抵抗美歐的制裁籌碼，為俄羅斯爭取到「相對能對內交代」的戰果，也同樣考驗克里姆林宮諸人。

不過從俄羅斯民意來看，其實經過多年鏖戰、經濟與稅賦壓力，民眾對於停火條件也不是鐵板一塊。芬蘭國際關係研究所高級研究員瑪格麗塔·札瓦茨卡婭（Margarita Zavadskaya）就在10月16日發表文章《俄羅斯人渴望和平，但要按自己的條件》（Russians Want Peace, But on Their Own Terms），當中提到2025年7月赫爾辛基大學對3,600名俄羅斯民眾進行的調查，主題就是繼續戰爭或啟動和平談判，假設情境則包括以下變數：對話發起方、衝突結果、軍事措施、經濟措施、人道措施、領土問題、烏克蘭的地位等，結果也相當耐人尋味。

首先在對話發起方上，結果顯示，如果和平談判由俄羅斯方面發起，俄羅斯民眾的支持率顯著提升，來到41%；如果由普京發起，支持率則有所下降（34%）；由西方（31%）或烏克蘭（29%）發起就更低。顯然，俄羅斯民眾更偏好「停火是俄羅斯的自身決定」、而非外部強加的情境。

再來是經濟措施。毫無疑問，俄羅斯民眾對於逐步解除部分制裁、恢復與外界正常聯繫都持正面態度。例如，解除對俄羅斯企業的制裁，將能增強民眾對和平的支持；而恢復公民自由出國旅行和使用全球服務的能力則更受歡迎，這包括恢復向俄羅斯公民發放簽證，以及讓俄羅斯銀行重新連接到SWIFT系統。

接著是更關鍵的領土問題。結果顯示，如果將俄羅斯2022年2月之後佔領的烏克蘭領土保留在莫斯科控制下，這種停火方案會比俄軍撤出受歡迎，且任何「割讓土地」的暗示都會引發強烈反對，甚至超過結束戰爭的意願。

再來是烏克蘭的戰後地位。可以想像，如果停火條件包括烏克蘭宣布中立、也就是不加入北約或任何西方軍事聯盟，可以獲得更高支持率。但這項研究還揭示一個讓人意外的結果：烏克蘭加入北約一事，其實並不是完全無法接受，甚至有34%的受訪者同意。

基本上，前述結果或許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俄羅斯會有「28點計劃」的立場傾向：堅持要烏克蘭割讓頓巴斯，但不反對烏克蘭獲得安全保障，即便還是要求烏克蘭承諾不加入北約。

平心而論，如果不限制歐美在戰後武裝烏克蘭，又稱只要俄羅斯攻擊烏克蘭將會受到「協調式軍事回應」，其實這已與烏克蘭加入北約相當類似，只是名目上不是如此，但俄羅斯願意在這點上「睜隻眼閉隻眼」，或許也是知曉民意概況；不過面對民意極度關注的領土問題，俄羅斯的立場就極度強硬，始終堅持烏克蘭必須割讓頓巴斯，明顯是看準這將是足以對內宣傳的豐碩戰果。

整體來說，在深陷烏克蘭戰場三年、甚至即將屆滿四年的當下，俄羅斯的停火之路依舊艱辛：戰時經濟不可能長久，理想的停火卻也不是一蹴可及。最終，或許就看克里姆林宮更願意用哪一方去成全另一方，是耗損經濟、乃至國力繼續軍事加壓，又或是為保經濟、解除制裁，而接受一份可能無法服眾、乃至引發政治風險的停火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