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都說:這一集很不『黑鏡』,但真的很好看。
《黑鏡》(Black Mirror)第七季近日回歸,以超強口碑橫掃前幾季的頹勢,在內地豆瓣評分也回歸到8.7。讓劇迷們驚豔的是,第三集《白日夢飯店》(Hotel Reverie)中情感濃度和東方留白的表達頗為動人。美國《時代周刊》最近特別為它做了排名,也將第三集列為「最佳」。
如潮好評湧來,導演王昊鷺既驚喜又意外,她沒想到這麼多人立刻看了《黑鏡》,還在片尾找到自己的名字。
在倫敦的公寓裏,她接受我們的視頻採訪,
「我不少朋友一開始都認為,第三集很不『黑鏡』,但很快又覺得挺好看、很細膩。」
王昊鷺出生於中國江蘇,在復旦讀本科,後來又改去美國攻讀政府學與經濟學,畢業後在香港投行工作,有着傳統中國人視野下,體面和光鮮的職業前景。但是她還從是選擇勇敢面對內心的召喚,放棄了多數人羨慕的道路,裸辭去學習影視劇拍攝。
今年是她從英國國立電影電視學院碩士畢業,進入影視行業的第6年,她也是《黑鏡》系列劇中唯一的年輕華裔女導演。
《黑鏡》Black Mirror第七季震撼回歸好評如潮,首位華裔女導演王昊鷺以獨有東方審美與女性視覺征服觀眾(點擊放大瀏覽)▼▼▼
這是中國人的本能也是女性的本能
《黑鏡》系列在美劇迷心中有着獨特地位,它以極端的黑色幽默,諷刺和探討了科技對於人類生活產生的影響。14年前,第一季開篇就是王炸,刷新無數劇迷認知。
而在今年3月,第七季的到來,扭轉了後續乏力的局面,讓大家重新找回了久違的驚喜。王昊鷺執導的《白日夢飯店》,更是因為獨特表達,驚豔眾人。
故事中,一位野心勃勃的亞裔女導演,想利用全新的技術,用最省錢的方式,將老牌垂死的電影廠裏的黑白片《白日夢飯店》重新翻拍。
她請不起一線男明星,只邀請了一位黑人女演員Brandy,讓她用黑科技走入到黑白電影的片場,去取代自戀自大的白人男星,重新演繹愛情故事。
但沒想到,黑人女演員觸發了豪門千金Dorothy的情感和自主意識,故事的走向超出了所有人的計劃,形成了一波又一波amazing。在影評人眼中,「它跨越了銀幕內外,也跨越了時代和生死。」
《黑鏡》第三集播出後的好評,很多人認為,這是由中國人的獨有審美和細膩貫穿始終。
這在我拍攝的時候並沒有刻意去想,這是不是東方的、中國的,但是或許這基於我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女性的本能。
黑白時代的女明星Dorothy在靜態的片場裏,看到一隻鳥固定在半空中,才相信原來自己可能不是「真人」,只是一個自以為有生命的電影角色,只是聲光電影等元素組合的工具人。
製片人兼編劇查理·布魯克(Charlie Brooker),是《黑鏡》系列的靈魂人物,他給到導演們的劇本都比較完整,按照慣例,角色台詞基本都是不能隨便改動的。但王昊鷺拍到這裏,還是跟查理提了建議:「作為女性,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在夢境中,比如我就會去照鏡子。」
在視頻的那一頭,王昊鷺在回憶這段對話時,也不自覺地用手比劃了捏捏臉,看手掌的小動作。最終,完成版裏用的就是照鏡子這一條。
在劇本里,黃金時代名Dorothy在片場,也曾遇到過一位女性知己,但查理只用寥寥數筆,到底她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完全是空白,這讓王昊鷺終於抓到了發揮的空間。
長達10分鐘的時間裏,王昊鷺像一位堅定的戰士扣動扳機,在嚴密的故事框架下「打出一小片天空」,讓觀眾得以窺見更深處的無聲告白。
王昊鷺感嘆整個《白日夢飯店》的故事是戲中戲,更讓她至今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一集實際上形成了「戲中戲中戲」。按照最初的設定,查理是希望將故事發生在即將舉辦康城電影節的南法海岸,即尼斯一帶,「如果真的這樣拍了,也挺好,也很迷影。」
但最終還是捨不得自己對於英國電影早期片場的情結,以及想拍蠍子的趣味,將故事搬到了開羅。王昊鷺想要表達的是,無論科技發展到什麼程度,AI等技術都無法取代人與人之間「不可控」的,真實的情感鏈接。
含女量特別高 女演員很有安全感
《白日夢飯店》另一位女主角艾瑪·科林(Emma Corrin),曾演過《王冠》這樣的大熱劇。王昊鷺說,艾瑪有一次坐在監視器旁邊喃喃自語,用「so nice」來概括自己出現在一個含女量很高的劇組裏。
這次在她的劇組裏,從製片人、導演、演員再到編劇,甚至在十分鐘記憶閃回中出現的片場助理,都是面孔清晰的女性。
在片場,我這一集工作人員裏,也是女性居多,甚至我的製片人也是女人。
她能明顯感受到,男性主導的片場與她掌鏡的片場,氣氛會有多麼大的差異。比如一位男演員在演繹愛情戲時,會非常確定性地給出信號:對,這是在調情。而女演員在同樣的演繹中,則會傳遞出更多温柔的東西,是和對方的共情,以及自身的投射。
像Issa這個級別的演員,通常會在合同中寫得非常具體清楚,身體只可以裸露到哪個部位、什麼程度。但是,她在女導演王昊鷺的片場裏,就非常有安全感。有時候鏡頭的移動,會帶出更多的部分,王昊鷺會主動告訴她,這些一定會剪掉的。她很放鬆,也不會要求看監視器:「沒關係,我相信你。」
不少人看完第三集,找到了活地亞倫(Woody Allen)的名作《戲假情真》(The Purple Rose of Cairo)影子,同樣是現代人穿越到黑白電影裏談戀愛,發生在埃及開羅浮光掠影的背景。
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也並不知道查理有沒有在致敬它。
但無論如何,王昊鷺也是因為對於黑白老電影的喜愛,而獲得執掌《黑鏡》的機會。
放棄做投行女被英瑪褒曼擊中
才氣橫溢,又懂得和中西方文化的貫通相處,王昊鷺的成長道路並不是大女主的逆襲,她甚至自己也有不斷在發掘自我,需要真實面對自己的過程。
王昊鷺出生在江蘇,因為父母的工作,她從小都是在大學校園成長起來,「身邊都是教授、博導這樣的理工科高知」。
從9歲左右,她就開始看很多電影,甚至去看花絮,琢磨電影到底是怎麼拍出來的。她內心裏喜歡藝術,但在中國傳統家庭和大環境的學習壓力下,她必須裝出一副喜歡數理化的樣子,把自己最渴望的東西一直壓在心裏,不敢去承認,也不敢去妄想,「這距離我太遠了」。
王昊鷺是傳統意義上的學霸,本科考上復旦,只讀了一年,就選擇去美國就讀政治學與經濟學。畢業後,跟多數優秀學生的路徑一樣,她在香港進入投行工作,成為讓人羨慕的金融職場精英。
但是,她總覺得不開心,這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生活。她唯一可以探出頭「呼吸」的機會,就是加班到凌晨,回到家還能再看一部老電影。她喜歡看非常經典的老片,甚至是黑白片,
「我最喜歡的是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港譯:英瑪褒曼)的電影,商業類型片會看,但看完之後沒什麼印象了。」
直到她看到英瑪褒曼的《假面》(Persona),自己就像被一顆子彈擊中,她內心太多的衝動和想法,都被大師刻畫下來。那個瞬間,她突然覺得沒必要繼續隱藏自己,應該勇敢地去做自己。
於是,25歲的時候,她選擇了辭職,並且承認了內心的真實渴望,要成為拍電影的人。帶着自己存下來要讀商學院的錢,還有家人的支持,王昊鷺開始經歷從零開始的漫長摸索期。她去在歐洲的佛羅倫薩、布拉格等地就讀短期的電影課程,「就是那種交了錢就可以讀的那種」。
她用一天半時間,嘗試在香港拍攝了第一部15分鐘的短片,後期也都是自己完成的,獲得了東京Short Shorts Film Festival電影節的邀請。
再進入NFTS英國國立電影電視學院攻讀導演系碩士,才開始兩年的系統導演課程學習。畢業作品《懷孕的大地》在歐洲多個電影節上獲獎,被認為「東方氣質的克制和暴力」。
畢業之後,王昊鷺的第一份工作是擔任英劇《超時空奇俠》(Doctor Who)的導演。2023年,又拿到了《死屍四時四幹探》(Bodies)的工作機會,擔任第5集到第8集的導演。
「我在歐洲遇到的電視導演,他們很多都是拍廣告片出身,或者高端的電視節目,很少涉及電影尤其是藝術電影,對此好像也不太感冒,像我這樣的影迷非常少。」
王昊鷺接到《黑鏡》的面試機會,在跟執行製片Jessica Rhoades聊天時,她提到自己非常喜歡黑白電影,尤其是伯格曼、費里尼的作品,「當時對方的表情讓我覺得在說:你這個老古董。」
實際上,對方是覺得很巧,因為新一季中正好有一個故事與黑白電影有關,就是《白日夢飯店》。「當時他們正在談另外一個導演的檔期,是美國的導演。」最後因為這位男導演的檔期對不上,機會才落到了王昊鷺的頭上。
在白人男性世界裏 戳中偏見和虛偽
在國外待了近二十年,先生是比利時人,王昊鷺內心仍保留了中國的文化。作為一個中國女性,一個職業導演,她能感受到一些無形的壓力,要對付比白人男性更多的偏見和誤讀的目光。
在美國讀政經專業的時候,她就經常跟同學們展開辯論,「我會告訴他們,你們並不了解我們的國家和文化。」
做了導演入行之後,無論在英國還是好萊塢,不少四五十歲的男性,會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視角,比較固執。
作為新人導演,尤其是女性跟他們在溝通時會感受到壓力,他們會挑戰你,質疑你的能力和專業。
在英劇《死屍四時四幹探》中,王昊鷺將鏡頭對準了產後抑鬱的母親,加入了很多個人化視角的表達。
比如,她曾經拍過一段核彈爆炸之後,一個少女在城市中奔跑,直到核輻射將她的面破壞成X光片的效果……但這樣的鏡頭會被認為與劇情關聯不大,而被拿掉。
「《死屍四時四幹探》還是一個非常男性視角的作品,很類型化,他們追求的是情節的效率,人物很強的關係。」
《死屍四時四幹探》2023(《死屍四時四幹探》劇照) 為了工作的順利,王昊鷺不能硬頂,她需要想一些辦法、和技巧去溝通。在拍攝《黑鏡》中,查理不准她動劇本的故事框架和台詞,但《白日夢飯店》有那麼多感受同頻的女性,讓她覺得這一趟愉悦的「旅程」。
身處兩種文化的撞擊中,王昊鷺不得不接受白人男性統領的西方文化的評判;而另一方面,也正因為拉開了距離,她又有機會去審視,東方文化下的女性議題,比如成長,比如婚育。
《黑鏡》第七季上線後,王昊鷺的名字開始被一些人記住,國內電影行業也開始與她接觸,「但是我剛生了娃,沒辦法很快投入到工作。」
其實,王昊鷺手頭一直在寫一個劇本,也是她最初的電影夢,講述一個中國女人嫁到西方國家的生活經歷。
「裏面會有女性的視角、華人的視角,我想這個故事出來後,西方白人應該不太想看到,它會比較尖鋭地戳中某些偏見和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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