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在德黑蘭時間6月22日清晨大規模空襲伊朗三大核設施之後,特朗普(Donald Trump)至少創造了三個歷史「第一」。這是美國史上第一次攻擊別國的核設施,是美國史上第一次公開參與以色列同第三國之間的戰爭,也是美軍史上第一次在戰爭中使用GBU-57巨型鑽地彈。成功襲擊伊朗並全身而退之後,特朗普顯然非常「得意」,22日多次在其社交平台Truth Social上發文宣揚自己的戰績、反駁反戰的共和黨人,甚至毫不諱言地反問伊朗「為何不會發生政權更替?」
成功的「圈套」
在軍事策劃上,美軍這次稱為「午夜之錘」(Midnight Hammer)的襲擊顯然是非常成功的。這次攻擊出動了125架軍機,當中7架B-2轟炸機直接由美國密蘇里州懷特曼空軍基地(Whiteman Air Force Base)直接往東直飛伊朗,途中經過多次空中加油,進入伊朗之後亦先由其他戰機打掉伊朗剩餘的空防系統開路,分別向深藏大山之下的福爾道(Fordow)核設施和納坦茲(Natanz)核設施投下了12枚和2枚GBU-57。
根據美方的說法,在美國軍機經18小時飛越半個地球進入伊朗發動空襲直至離開其空域之間,伊朗沒有向美軍戰機發射過任何攻擊,沒有軍機起飛嘗試攔截,其防空系統也似乎完全不察覺不到美軍戰機的行動。
美國國防部發布的「午夜之錘」(Midnight Hammer)行動說明圖。(DoD) 同一時間,美國海軍的四艘俄亥俄(Ohio)級核動力潛艇也向納坦茲和另一核設施所在地伊斯法罕(Isfahan)發射了30枚戰斧(Tomahawk)巡航導彈。
在發動這場攻擊之前,特朗普當局還故意用上欺蒙敵人的手段,讓伊朗「猝不及防」。特朗普6月19日同明確反戰的前軍師班農(Steve Bannon)在白宮吃了3個小時午飯,然後又透過發言人宣布還有機會同伊朗談判,因此會在「兩週內」作出是否發動攻擊的決定。但其實,當時特朗普已經準備好發動攻擊,在其「兩週內」聲明發布不足30個小時之後,特朗普就正式下令展開行動。
為了確保伊朗不及防備,美軍還故意在攻擊機隊在密蘇里州往東起飛的同時,派出另一隊包括B-2轟炸機在內的機隊「高調」向西飛行,穿越太平洋,似乎是向關島飛去。全球焦點都落在這一隊「西行軍」,卻沒有留意到真正要發動攻擊的「東行軍」。在襲擊後的國防部新聞發布會上,新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凱恩(Dan Caine)就以「圈套」(decoy)來形容這隊「西行軍」。
美東時間6月22日早上,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思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凱恩(Dan Caine)主持新聞發布會。(Reuters) 這個圈套不只讓伊朗誤判了美國潛在攻擊的時間跨度,還使之誤判了美軍機隊的來襲方向。而為免英國「難做」,美國也沒有選擇使用毛里求斯(Mauritius)租予英國作為英美軍事基地的迪戈加西亞島(Diego Garcia,位於印度洋中心位置)來向伊朗發動攻擊。
跟以色列空襲了伊朗10天只損失了一架無人機的情況類似,美軍這次空襲行動確實展現出其周全部署和精確實行的能力,也突顯出伊朗的空防漏洞百出。
第一個要問的問題是,這次襲擊有達到特朗普的目標嗎?
真的是「徹底摧毀」嗎?
根據特朗普自己的說法,伊朗的核計劃已經被「徹底摧毀」。不過,從副總統萬斯(J.D. Vance)到國防部長赫格塞思(Pete Hegseth)等其他官員,都較為謹慎。後者在22日的記者會上就明言,「戰損評估仍在進行中,但......我們的初步評估是,所有精確彈藥都擊中了我們預定的目標,並達到了預期效果。」
《紐約時報》則引述高級官員的說法稱,福爾道核設廠並沒有被完全摧毀,但已經受到了嚴重破壞。
福爾道核設施被美國轟炸前(20日)和後(22日)的衛星照片比較。(Reuters) 從美國轟炸後的衛星圖片可見,深藏大山之下可達數百米(地面以下80米左右)、可能有超高性能混凝土(UHPC)加固的福爾道地面表面有好幾個大洞。有專家分析認為,美軍的空襲是針對了福爾道唯一的通風管道(按:此為地下建築的弱點),以及進入核設施的隧道。另有分析認為,美軍針對了福爾道地下建築的大堂進行了打擊。
福爾道的主要作用是濃縮鈾提煉,伊朗最先進的IR6離心機大多在此。由於爆炸造成的震盪是離心機「殺手」,普遍分析認為福爾道的離心機很大可能已經嚴重受損,正如此前受到以色列空襲間接破壞的納坦茲核設施離心機一樣。
配合以色列過去10天對伊朗各種核/核武相關設施的攻破壞--當中包括離心機製造廠、重水反應堆、鈾轉換設施、核研究中心等等--經過這一輪襲擊之後,伊朗離製造出核武的時程恐怕已經被推遲了好幾年。
6月20日,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總幹事格羅西(Rafael Grossi)透過視像向聯合國安理會發言。(Reuters) 不過,唯一不明確的是以色列和美國的攻擊有沒有摧毀掉伊朗超過400公斤的60%高濃縮鈾(離90%核武級非常接近,民用核能只需3.67%或以下)。
在開戰之前,絕大部份的高濃縮鈾都儲存在接連受到以色列攻擊、這次亦被美軍轟炸的伊斯法罕。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總幹事格羅西(Rafael Grossi)稱該機構人員在以色列6月13日開火前一周曾視察過這一批高濃縮鈾。由於這批量的高濃縮鈾體積非常小,只要10架汽車的車尾箱就可以載走,格羅西就認為他相信這批高濃縮鈾早已經被移走。以色列的官員也有同樣的看法。
根據美軍轟炸前幾天的衛星圖片,福爾道核設施附近曾出現過16架貨車組成的車隊。它們可能就是用來提前運走包括濃縮鈾在內的核相關原料或設備。不過,由於離心機通常連成一組而且釘在混礙土地面,因此被運走的大概不是離心機。
根據美軍轟炸前幾天的衛星圖片,福爾道核設施附近曾出現過16架貨車組成的車隊。(X@Osint613) 萬斯22日受訪期間似乎也承認了以色列和美國都未能完全摧毀伊朗的高濃縮鈾儲備,聲稱這些儲備對伊朗而言已經得物無所用。「在接下來的幾週,我們將努力確保我們將對那批燃料採取行動,這也是我們將與伊朗方面討論的事項之一。」
以色列10天以來如入無人之境的轟炸,以至美國冒險橫越半個地球的襲擊,也未能完全消除伊朗的高濃縮鈾,這其實是在告訴我們,單靠武力是不能長遠阻止伊朗發展出核武的。
同時,伊朗也有可能有其他秘密的核設施,還沒有被外界發現。例如伊朗近年似乎就在納坦茲附近的科蘭加茲拉(Kolang Gaz La)山下建造比福爾道更深藏地底的濃縮鈾提煉設施。本年4月,美國核不擴散智庫科學與國際安全研究所(Institute for Science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就曾經在衛星圖片中發現科蘭加茲拉山附近有擴大安全範圍的建設,可能意味着伊朗正在瞞着國際原子能機構建設不受監管的濃縮鈾提煉設施。
B-2轟炸機和GBU-57巨型鑽地彈。(資料圖片) 雖然當時伊朗方面稱其每一毫克的濃縮鈾都受到國際原子能機構監管,但至6月12日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投票譴責伊朗違反核不擴散義務之後,伊朗就宣布它將會啟用新的濃縮鈾提煉設施。人們普遍認為這就是指科蘭加茲拉山的建設。
要搞清楚以、美攻擊對伊朗核計劃的破壞程度,幾乎必需有人員去實地進行考察。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幹事格羅西在22日的聯合國安理會會議上就表明:「目前,包括國際原子能機構在內,沒有人能夠評估福爾道地下的損壞情況。」因此,以色列和美國真的評估他們的攻擊造成了多大破壞的話,假設戰爭並未停止,就只能派特種部隊又或者僱用伊朗間諜去實地探個究竟--這大概是他們不願做或做不到的。
對美國和以色列而言,最佳結果是伊朗保留了一些高濃縮鈾,但大部份核設施都被破壞掉,他們也沒有以美完全不知道的隱藏核設施;最壞結果就是伊朗保留了大部份高濃縮鈾,而且有隱密而完整的核設施,可以在短期內提煉出核武級別的濃縮鈾,甚至製造出核彈頭。
本年4月,美國核不擴散智庫科學與國際安全研究所(Institute for Science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ISIS)就曾經在衛星圖片中發現科蘭加茲拉山附近有擴大安全範圍的建設。(ISIS) 無論結果是最佳、最壞,還是兩者之間,一個無可避免的尷尬狀況就是:只要美國未能跟伊朗達成核協議,大家以和平方式處理伊朗核問題,美國或者以色列都必需長期或定期維持着對伊朗的轟炸,一方面是要以武力破壞伊朗的核計劃,另一方面則是要以武力破壞任何能夠阻礙他們以武力破壞伊朗核計劃的軍備,包括防空系統等。
因此,即使美國和以色列都不派出地面部隊,空襲本身也就構成了另一場「永久戰爭」(forever war)的基礎。
「永久戰爭」難以避免?
一場「永久戰爭」是內塔尼亞胡和特朗普都不想看到的。畢竟以色列的防空攔截器數量是有限而且昂貴的,此刻他們的確能夠絕大多數的伊朗導彈攔截下來,但這是不能長久持續的--根據估計,以色列跟伊朗打一個月的軍費開支就高達120億美元,相當於以色列GDP的2.3%左右。
在美國攻擊伊朗之後,內塔尼亞胡也就開始以希伯來文的過去式來描述他針對伊朗的「獅子雄起」(Rising Lion)行動並指以色列離達成其消除伊朗的導彈和核威脅非常接近。
2025年6月22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發表講話恭喜並感謝特朗普,並稱美軍以令人敬畏的正義力量打擊伊朗的大膽決定,將「改變歷史」。(影片截圖) 問題是,以色列和美國都沒有給予伊朗任何談判解決問題的空間。美國襲擊伊朗之後,伊朗維持了和以色列之間的互轟局面,雙方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
在美國這一邊,像萬斯這一類反對干涉外國的MAGA派強調美國不是與伊朗作戰,而是與伊朗核計劃作戰而已,他更稱這次攻擊是「重設(美伊)關係、重設(美伊)談判」的機會;同樣反對「永久戰爭」的防長赫格塞思也稱美國已向伊朗傳達重啟談判的訊息;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也作了類似的表態。
可是,轟炸完伊朗似乎覺得自己很威風的特朗普卻在「幫倒忙」,竟然在Truth Social上面談起政權更替:「現在說『政權更替』這個詞在政治上不正確,但如果現屆伊朗政權無法讓伊朗再次偉大(MAKE IRAN GREAT AGAIN,後簡稱「MIGA」),為什麼不會有政權更替呢???讓伊朗再次偉大!MIGA!!!」
6月22日,特朗普反問「為什麼(伊朗)不會有政權更替呢?」。(Truth Social截圖) 此刻,伊朗正在考慮如何回應美國的攻擊。其暫時的行動只是繼續向以色列發射導彈。不過,伊朗國會據報已經通過支持封鎖全球石油消耗量的20%都要經過的霍爾木茲海峽(Strait of Hormuz),但其行動與否還要等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決定。
同時,伊朗亦有直接攻擊美軍區內目標、攻擊美國區內阿拉伯盟友,以至利用「抵抗軸心」中的剩餘力量--如伊拉克的親伊武裝、也門胡塞武裝(Houthis)--等攻擊美軍基地等選項。由於這些目標不像以色列那麼遙遠,而且空防也沒有以色列般周全,可算是軍事上更容易打擊的對象,只不過政治上更為困難而已。
如果伊朗採取這些升級行動的話,美國很可能就要繼續以軍事行動攻擊伊朗,構成了一種沒有贏家、只有輸家的難局。
緊握波斯灣出口的霍爾木茲海峽和緊握紅海入口的曼德海峽。 要走出這種難局,唯一方法就是回到談判桌。問題是,特朗普只顧以武力威脅伊朗,似乎是繼續要求伊朗像他此前所說一樣的「無條件投降」,甚至開始提到「政權更替」,並沒有提出任何讓伊朗回到談判桌的誘因。特朗普擺出的姿態就是要伊朗屈辱地投降。
然而,伊朗是9000多萬人的大國,豈會受幾度空襲就屈服投降?連被轟炸、追殺了近21個月的加沙哈馬斯也還沒有投降,特朗普又怎能期望美國一場空襲就能壓服伊朗?
正如加沙的戰爭泥沼一樣,特朗普如今這一種自以為是和專橫跋扈,很可能會把美國帶進另一場「永久戰爭」之中。
過去21個月,即使是對以色列立場有同情的人也不斷批評內塔尼亞胡在開打每一場戰爭之前都沒有計劃好要如何結束戰爭。上台之初以「和平締造者」自居的特朗普,這一次也抵受不住一時戰勝的威風而加入了內塔尼亞胡的隊伍。他所犯的錯跟內塔尼亞胡一樣,那就是開打了一場他完全沒有考慮過要如何結束的戰爭。